第5章 婉婉
婉婉
她去昙花林前,先布置好了一切,交待燕雲十八騎皆守在城裏,不得出去。
要照顧好趙咫遙。
李純柏自己,則喬裝成行路的客商,從暗道出城。
出來不遠,就可以偷窺到琰國奸細化作的探子——要裝乞丐,卻露出白皮細肉;要裝農夫,卻連鋤頭都拿得不對;要裝蠻族,赤足下卻不老繭。
燕雲城主均是一眼道破,只是不說,嘴角不易察覺的笑笑,在這些探子眼皮底下上路。
毫無阻攔,順利就通過盤纏進了雁門關,來到琰國境內。
只要星夜兼程,不消兩日,便可以到昙花林。
李純柏便打算暫時找一處茶樓,喝一杯茶,歇一刻鐘的腳,好叫馬也歇歇。
挑二樓靠欄杆的位置坐下,等着的茶剛上來,杯子拿起來玩味,還沒有入口,就聽見下面數聲年輕男子的笑聲,輕浮孟浪。又夾雜幾聲女子切切地驚呼,滿是惶恐:“公子自重。”
“你這個唱曲的小娘子,生來就是……還裝什麽貞潔烈女!”
原是游手好閑的富家公子,見色起心,調戲臺上唱曲的姑娘。
茶樓裏常出的事,李純柏并不打算去管,她把目光收回來,繼續喝自己的茶。
“這位公子,小人家貧,故而叫小女出來唱些小曲糊口,她的确還是清白人家。”這唱曲姑娘的父親突然沖過來,擋在自己女兒前面,護住她。
雖已白發蒼蒼,聲音卻尚有幾分餘味,難怪他女兒唱得十分動聽。
“哦,原來如此。”富家公子不退反進,賴皮地貼上去,一把就捏住了姑娘的下巴,擡起道:“那本公子今日就幫她個忙,早早脫了這‘清白’二字。”
“求公子放過小女!”
“放過她?”富家公子皮笑肉不笑,他高昂起頭,如俯視蝼蟻一般俯視着這對貧賤父女。
旋即低下身來,一字一句的告訴老頭:“那你這把老骨頭,可就不保了。”
身後跟着就有家丁起哄:“老頭,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們公子是誰!”
原來這父女招惹上的,是此處的惡霸。
衆人一惱,再加上富家公子那洶洶的氣勢,老頭子怕了。他的手一點一點往肋側收,身子也一點一點往後頭退,似乎要讓出自己的女兒。
“爹爹——”唱曲的姑娘不由抱住父親的胳膊哀求道。
老頭卻心一橫,把頭偏過去,咬牙帶着哭腔道:“女兒啊,是爹對不起你!”
“哈哈,美人,你爹爹不要你,本公子來要你——哎喲!”富家公子只覺得後腦勺上一記猛擊,還沒來得及回頭,就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擊倒他的,好像,是一只茶杯的蓋子。
那蓋子從富家公子的後腦勺彈回去,又穩穩回到了二樓那位男子的手中。他微黑的皮膚上眸眼低沉,誰也不看,用蓋子滑滑杯沿,又抿了一口茶。
“上!”家丁們見這男子打傷了主人,紛紛掄起家夥就欲往樓上沖。
李純柏卻不等他們上來,自己就縱身跳了下來。于空中再抿一口,而後,身體一個劈叉,右手把茶杯往空中一甩,杯與蓋迅速分離,朝兩個方向飛去,逐一擊中諸位家丁。
“啊!”
“哎喲!”
他們一個一個,或出聲或悶聲的倒地。
杯子和蓋子分別轉了半圈,茶杯先入她的掌心,然後,杯蓋不偏不倚停在杯口上,被它穩穩托住。
她捋了捋自己的掩口髭須,嘆道:“可惜,灑了一滴。”
唱曲的姑娘見所有調戲自己的人全部沒有知覺的癱軟在地上,一個也沒有放過。她先手足無措了少頃,而後毫不猶豫地在李純柏面前跪下,徑直磕頭道:“小桃多謝壯士搭救。”
就她的人,卻根本都不看她,冷冷地說道:“你既然出來唱了,就該知道會有這一天。”頓一頓:“我救你一日,救不得你一生。”
唱曲姑娘一時語塞:“我……”
還是她父親反應靈敏,老頭兒過來也跪:“多謝恩公相救小女。”
那個頭還沒有磕完,李純柏就猛地用手朝他脖子上劈砍了一下,老頭直接就改跪作趴,也被打暈過去。
“爹爹!”唱曲姑娘立馬去扶自己父親,關切地不住搖他,卻搖不醒。不由萬分急切地擡頭問李純柏:“恩公,你如何連我爹爹也……”
“他方才為保自己性命,可曾有半分為你着想?”李純柏直接将她打斷。
唱曲姑娘一怔,想了會,開口要辯駁什麽:“我爹……
“他都說了,是爹對不起你。她再次打斷了這個姑娘。
冰涼的聲音,帶着恨。
女兒,是爹對不起你!
****
十七年前,李純柏九歲。
那個時候,她還叫魏婉,随自己母親姓。
其實她母親的真名,也不姓魏——不過因為她是魏媽媽家的姑娘,在琰國裏的這個江南小城,誰不知道花柳巷裏的魏家雙豔。
一豔是她的娘親,另外一豔,是趙咫遙的娘親。
哦,那個時候他叫魏咫遙。
魏咫遙的母親很奇怪,她明明只有他一個兒子,卻給他起名小九,說其排行第九。
“娘,為什麽九哥哥會是九哥哥?”小魏婉問道。
“娘,娘!”她拼命搖着,可是娘親不答話。她自己又出神了,出到有魏婉爹爹的世界裏去了。
“婉婉,走,我們去玩去。”每當這個時候,咫遙總是适時出現,把她拉走,兩個小孩,一起遠離兩位珠簾下深坐蹙娥眉的母親。
魏媽媽說了,這是活該她倒黴,調教出這樣兩個癡情的養女。
妓家癡情,可不是什麽好事!
不過魏媽媽唠叨歸唠叨,只要這兩位搖錢樹還是照常接= 客,她也不會真有什麽動作。諸如把貓咪放進□□裏,打貓不打人的懲罰,她從不對這兩位用。
那可是自損自己的聚寶盆啊!
再後來,過了兩年,魏婉的爹爹來了。
他是個威武雄壯的漢子,後頭跟着一打票人。就當着這一大票人的面,他直接蹲下抓住她的雙手,默默流淚:“女兒,是爹對不起你!”
這是父親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乖婉婉,這是爹爹親自下廚給你做的湯,香嗎?”
“香!”她抱着碗,小小的嘴巴一動一動,幸福地笑着:“如果要是娘親和九哥哥也能一起來喝,就更好了。”
一口湯水吞下去,她突然覺得鑽心的痛,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喉腔裏燃燒了一樣,灼熱得她不由得咳了幾聲,想把那東西咳出來,可是卻什麽也咳不出來。它們好像已經化在她的喉嚨裏了。不由得痛苦的向父親求助:“爹……”
突然發現,自己清脆的女童聲音變得嘶啞,就像那些變聲後的男性小玩伴們,沙而低沉。
“女兒,是爹對不起你!”父親突然撫摸上了她的頭,嘆一口氣:“婉婉,你有什麽要求,爹都答應你。”
魏婉雖有十分的痛,眼淚都已經在眼眶中打轉,卻還是仰起頭,向往常那樣天真浪漫地笑:“我要九哥哥來陪我。”
“好。爹爹答應你。”
****
小魏婉飛奔着跑出來,她只裹着一床單子,自有還未全幹的血跡,依附着她的大= 腿,從根部一路往下。
她撞進父親的胸懷裏,哭成了淚人:“爹爹,他不是九哥哥。”小手捶打着:“他是壞人!”
“恩,壞人。”父親拍拍她的背,遞給她一把刀:“所以,殺了他。”
她一下子就止住了哭聲,吃驚的擡起頭,發現方才侮辱自己的那個叔叔,已經被人五花大綁,封住了口,送到自己面前——就在她父親身後。
魏婉低頭,看見精鐵打造的大刀,泛着冷冷地光,沒有一絲溫度。
她從父親手裏,一把就奪了過來。刀很重,她拿着幾乎站不穩,卻不知哪裏來得力氣,一把揚起,直接插入了那個人的肚內。
攪一攪,帶出數條腸子,她忽然覺得內心得到了平靜。
“主公,小主人果然是可塑之材。”父親身後總有個貼身跟随的人。
“恩。”父親點點頭,用贊賞地眼光看着自己:“是天不絕燕雲城,叫本尊後繼有人……”
“爹。”身上有兩個人血跡的小魏婉,卻用一總不符合她這個年齡的神态和語氣問自己父親:“這個壞人是不是你找來的?你也本來就打算殺掉他?”
“是。”父親并不打算隐瞞,他有些激動的按住她的肩膀,眸裏閃着光:“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能夠擊敗你,婉婉。不,從今日起,為父已為你改名……”
****
“婉婉,我總算找到你了。”咫遙哥哥驚訝地望着眼前的她,伸手就去摸她脖頸上的喉結:“這幾日怎麽找也找不到你,你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這喉結……跟着的一樣……”
她卻把他手一抓,從自己脖頸上拿開。
“九哥,傷還疼嗎?”她指指九哥的腿,方才見他一路瘸着跑過來,就已猜了出來,肯定是因為他來找她,被父親命人打了。
“婉婉,你聲音怎麽變成這樣!”他不答她,吃驚的尖叫出來。
“噓——”她捂住他的嘴,抓起他的手就跑。
趙咫遙一只手被她抓着,另一只手卻從兜裏掏東西:“我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泡椒鳳爪,給。”
“噓——”
“婉婉,別裝了,你什麽時候不貪吃了?”
她突然滞步,轉身笑到,帶着超出年齡的悲哀:“九哥,果然你最了解我。”
“好朋友嘛!”趙咫遙卻憨憨一笑,把鳳爪塞到她手裏:“給!”
眼神澄澈,沒有一絲的灰。
“快随我藏起來……”
……
****
“哼!”李純柏自打沖動出手,從醉香樓出來之後,就回憶了一路。
突然不想再回憶下去。
察覺到前方異動,她擡起本來沉思着的頭。
見有人舉着棍棒吆喝:“有人見着,就是他在醉香樓打暈的公子!”
“哼,哪裏來的漢子,不長眼,膽敢在這裏撒野!”
“哼,找死!”
蜂擁而上。
李純柏剛要出手,忽發覺身後有個紫衫身影動了動,有人替她出了手。
而且這出手十分的快,頃刻間就解決了所有敵人。
她暗暗有些警覺——這個人的武功是少見的高,而且剛才一直尾随在她身後,竟未察覺。
紫衣人轉過身來,龍眉鳳目,皓齒朱唇:“我适才恰巧也在醉香樓,見得清平世界調戲良人,本也欲出手,卻被義士搶了先。”“還好,這裏終能出手。”
李純柏眼皮動了動,拱手抱拳:“多謝相助。”話不多說:“告辭。”
“義士!”紫衣人突然叫住她,和顏悅色道:“萍水相逢,可否喝上兩杯?”他看李純柏盯着随後趕來,站在自己身後的仆人,便會意她心存疑惑。
微微擡手,笑着向她釋疑道:“這位是家中小厮,心腹的人。”
看樣子是誠心相交。
李純柏的雙眸黑不見底:“好。”
便同這偶遇的紫衣人去喝酒——還有他的仆人。
酒館裏,小二鞠躬:“幾位客官,不知想喝點什麽?”
“來兩壇風州酒。”
“來兩壇風州酒。”
異口同聲,而後兩人都愣住,互相看了一眼對方,雙方的眸子裏都沒有變化。
小二也有些驚訝,卻還是笑容滿面,繼續詢問道:“那……可想吃點什麽小酒的菜?黃牛肉可好?”
“不好,要泡椒鳳爪。”
“不好,要泡椒鳳爪。”
李純柏和紫衣人又在同一秒出聲,連伸手阻止店小二的姿勢,都是一樣的。
“好,好。”這兩人鎮定自若,店小二卻被這同步弄得有些窘迫了,他佝着腰又問道:“那兩位客官,想聽點什麽曲子?”
“男兒豪飲,不想聽那些莺莺啼啼!”
“男兒豪飲,不想聽那些莺莺啼啼!”
同一時刻拍桌。
“哈哈!”
“哈哈!”
相似之後,又是同一時刻俯仰大笑。
“不知義士尊姓大名?”
“不知義士尊姓大名?”
“宣烈。”
“李皖。”
李純柏,魏婉。
“哪個‘皖’字?”
“皖公山邊出生,所以老爹給起了個皖。”
“皖公山在淮南,聽義士口音,卻像是西北人氏。”
“哈哈,少小離家,到老大了,這不就是要歸?”
“哈哈,既然如此,我且來為義士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