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驚變
驚變
可李純柏的眼中,卻相反的越來越柔情:“你放心,休整幾日,本尊會再去攻打昌漢城。”
她明明瞧出了趙咫遙有推搡之意,是虛意應承,是非誠相待,她雖不能裝作渾然不知,卻能自欺欺人做若無其事。朝他笑一笑,仿佛方才什麽都沒有發生。
她沒有向他要求娶她,他亦沒有沉默。
燕雲城主竟然無法自拔到了這種地步。
“你懷着孩子,我替你去。”雖然不曾靠近,趙咫遙卻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李純柏一下子感動得眼睛都泛了酸。
九哥原來是關心她的,他只是習慣性的冷情而已,是自己想多了……
“九哥,你別去。”其實與其讓他去,她更想他留下來陪自己。
“傻。”趙咫遙要把手舉高,才能摸到她的頭:“還是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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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軍休整三日,三日過後,由趙咫遙領軍,重攻昌漢城。
趙咫遙雖是領軍,卻不領兵沖鋒,還坐在他那車子裏,只在後頭指揮。
“我等今日上陣殺敵,定為燕雲,為城主,取下昌漢城。”
諸人辭行,皆說得慷慨激昂,幾乎只差歃血。
獨有趙咫遙坐在車中笑笑,帳簾雖張起,還是遮住了半張臉。
誰又知道他在笑什麽。
不過他的計謀,倒是好的,十八騎中十二人出征,他們遵從趙咫遙的命令,分為六路各個擊破,很快就攻入城中。
奈何昌漢城內部布局狹窄而多機關,燕雲諸人陷入巷戰之中,一時難以取勝。
“騎主,快回去!”傷未痊愈就申請出戰的阿簡,正殺到起性,突然聽見有人叫自己。他回過頭來,見是自己鐵騎軍中的一只報信小校,風塵仆仆驚慌失措的樣子。阿簡一下子就急了,三下五下解決掉身邊的敵人,策馬還未過來,聲音就已經高呼道:“怎麽了,城主怎麽了?”
他下意識地擔心到大營的安危——剩下那六個人怎麽留守的,莫非被琰帝劫營偷襲?
“小的,小的是打燕雲城裏來。”
“怎麽了?”如果說剛才他心是慌,那現在就是沉。
“天狼蠻族突然從背後進攻我們,如今我們的城池只怕守不住,危在旦夕!”
“來人,你,你,你們幾個不要打了,給我快馬加鞭不要停,回燕雲城看看。”
“騎主,你要相信小的啊,現在回去了再來,只怕救燕雲城已經來不及。”
“老子知道了!”阿簡自己心裏也是躁的,方聽小校說第一句話,他就忍不住調頭直奔燕雲城。
但是這昌漢城還半取未取,扯住了他。
“騎主,你要去哪裏啊?”諸兵看阿簡調頭,也跟着調頭随他走。
“你們都給老子在這裏好好打!”他突然大吼一聲,猶如獅嘯:“老子是去北面中軍,找趙騎主商議。”
他再讨厭趙咫遙這個人,此刻卻還是沒有忘記,趙才是主帥。
繼續進攻還是撤退回防,應該有主帥做決定。
可是,主帥不見了。
“趙咫遙你給我出來。”他沖沖過去,馬身擦車而過,手在經過的那一瞬間打起簾子——車內空空。
只有被劈斷案板的地面,有新進修補的新漆。
人去車空。
“快去報告彭騎主,然後你們,給老子回大營告訴城主。”阿簡将锏旋于臂側,殺過去的時候,不忘用沖破雲霄的聲音喊道:“對了,給老子記住了!回去禀報的時候,小心用詞,不要刺激城主!”
他還顧及着他們之間的秘密:城主懷着孕在。
諸騎在戰場上幾乎是吼着商議的:一致認為還是燕雲城重要。于是本來占着優勢的燕雲軍隊,突然越進攻越慢。
然後趁琰軍不備,在一瞬間全部撤軍。
“我就知道那個姓趙的不是好東西。”
“哼,回去一定要把所有事都好好告訴主公,叫主公徹底認清!”
“唉,自古佳人是禍水,這美男也是個禍害啊。”
“就是,主公真是暈頭了,好什麽男寵。”
“夠了!”阿簡突然在馬上一揮锏,帶着朔光的鐵器差點劃過其他十一人的身體。
他們這才注意道,以往這個時候抱怨最多,罵聲最大,怒氣最重的阿簡,今天絕對反常的沉默。
“別說了,秦兄,程兄,你們兩個別回大營,先直接回我們城裏去。”他突然很冷靜的做主命令起來。
要是往常,秦乾程钰兩人才不會這個肝火旺盛的毛頭小夥的,今日卻被他這怪異的氣場震住,居然遲緩地答了一聲:“是……”
他等兩人走了,居然又吩咐:“等下我們回了大營,先不要跟主公說趙咫遙的事,就說他和秦兄,程兄先回去救急。”
十一人是鴉雀無聲的沉默,只能聽見十二雙整齊的馬蹄聲,以飛快的速度揚沙狂奔。
或許是這聲音太大,蓋過了他們的言語。
“阿簡,是你嗎?”連彭寒烈的聲音,也在風中變得這麽虛。
諸人都不能使自己相信:阿簡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鎮定,還會用心計!
還這麽溫柔……
阿簡卻一直冷靜地盯着前方,十二人中,唯他的馬,總是超前其他人半個馬身。
“我們,速回燕雲。”李純柏的臉色已經慘白到透明。
“可是主公你?”
“上馬!”她生生打斷了阿簡的話。
城之存亡時刻,她一城之主,還管什麽能不能騎馬。
更何況,九哥已經先回去了——他手無縛雞之力,單單憑秦乾程钰二人,如何保護得了他。
更何況前方有天狼偷襲燕雲,後方有聶玄見到燕雲無故撤軍,一經打探知曉事情。
便趁亂追擊。
前有劫,後頭追,燕雲衆軍,好似在兩只狼群的包圍下尋求生機的困獸。
“主公,你要不要緊?”阿簡的馬始終追在她的馬後,他發現主公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是身體虛弱的白,卻還有一種越來越濃的黑。
就是像黑夜一樣的黑,沒有亮光,還涼氣逼人。
“主公,要不你乘屬下的馬吧。”他怕她是因為懷孕支撐不住——真急人,他對這方面,真的是一點也不知道該如何照顧啊。
“不必。”燕雲城主抓着缰繩,聲音在空中漂浮,随風回絕到阿簡耳中。
腹中疼痛和暈厥,并非是她此時最疼痛難忍的事情。
是自己,是自己的錯。
她這一路回守,都在自責。
她怎麽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傾巢出兵,不留一支精兵良将守城!
自從劫囚開始,就好像失去了睿智和理智,好像一直都在沖動着辦事。他想要什麽,她就做什麽。或者說,她為了博得趙咫遙的歡心,指揮着自己的子民和軍隊,如一個三歲小兒般,圍着他團團轉。
真是又荒唐又糊塗。
醒悟過來之後,李純柏心裏怕得很。
她在怕什麽?
“阿簡,趙公子是和秦乾,程钰一起回去了嗎?”
“是……趙騎主足智多謀,說不定這會兒,城裏已經緩解圍困了呢。”阿簡雖然是笑着說,但他好像不擅長騙人,心虛撒謊的時候,眼睛閃爍,神态尴尬。
是個人都能一眼敲出來,他在騙人。
“好了收起來吧。”她也瞧了出來。
但是沒到燕雲城,她還是抱着希望。
是自己做小人态多疑了,燕雲城主不斷自我暗示:李純柏啊李純柏,自己到底是在想什麽,怎麽能這樣妄加猜測九哥,他可是她肚內孩子的父親,他答應過要娶自己。
完了,昌漢城沒有攻下來,他會和自己成親嗎?
他不會。
到燕雲城外的時候,她望見城頭上雕刻的還是“燕雲”二字,可那豎立着的大旗,已換做“天狼”。
瑟瑟的西北風裏,她的城池換了新主人。
新主人此刻正站在城頭,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态遠眺着她——哪怕趙咫遙還穿着令她每天見到都會心動的繡衣,哪怕她現在看到還會有怦怦心跳,都已經沒有用了。
因為,他就是這座城池的新主人,他的手臂裏,摟住另外一個李純柏同樣不陌生的女人——歡顏。
他摟住歡顏,以一種他從未以此對待自己的姿态,和歡顏笑擁着,分享着從她從手輕輕巧巧就奪來的江山。
他們不是仇人嗎?他們不是以前不曾認識嗎?
李純柏覺得自己真是現在站着的人中,最傻的傻瓜。
只這短短數分鐘,她全明白了,這聲東擊西——她們傾己兵力打昌漢,天狼借機來取燕雲城。
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而算計她的這個人,無疑是她的九哥,是她腹內孩子的親生父親。
他同時也是歡顏的舊情人,他們本來就是一對。
至于自己,只是他們伏蟄演的一場戲,至于孩子,則是意外。
已經不能用寒心來形容。
更何況,歡顏見着了李純柏,還朝她招手,似有親密之色,一如往昔。
“趙咫遙,你這個王八蛋!”阿簡又恢複了那個暴跳如雷的少年,他駕着馬就要沖過去,幸好被衆人及時攔住。
硬生生托住他的馬,扯住他的繩。
“啊——”阿簡過不去,只得大吼一聲,隔空輪拳:“老子跟你拼了!”
“都在這裏嚴加戒備。”燕雲城主突然發話。
然後,她竟然徐徐打馬,向城頭靠近。
“主公!”
“主公!”
“主公!”
“都不許跟來,我自會小心。”
喝止住衆人,李純柏孤身一人一馬往前。
只十五步路,她漫長得覺得自己好像重走了一遍這單戀的十五年。
“這裏是留給我哥哥的,他留給我的是另外一樣東西。”
現在仔細想想,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有玄機的呢,都故意着模棱兩可,是她自己主觀意識上想錯了。
錯得很多,比方說,那地宮裏成堆的兵器上,也許抹去的不是一個“琰”字,而是一個“狼”字——他卻故意當着她的面,半掩半露出那只琰國的鳳镯,去誘導她想錯。
“這裏正是先帝真正的皇陵。” 他說得也有可能不是琰帝啊。
九哥真是厲害呢!
他除了那句承諾,也确實沒有向她許諾過什麽,借兵,報仇,教暗器,好像一切都是她自己先開口的。
“九哥,你想練武功嗎?”
“你想報仇嗎?”
“回了燕雲,我把號角交給你。”
“然後再過些時日,十八騎一并交由你調令。”
……
此刻很客觀的想來,好像的确都是她自己先問的呢——在趙咫遙的循循善誘,李純柏順着他的意思,全部主動開口。
而趙咫遙自己呢?
他只是不鹹不淡地答一字“想”,或者一字“謝”,照着趙咫遙的語氣,他到不不是特別想要,特別想接呢。
這樣說的話,是她自己自作自受了。
只是有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話,是他曾經承諾過的。
也是她孤身近來,最後的不甘心。
“九哥,我有話要問你。”
“放箭。”隐藏在趙咫遙和歡顏身後的老者,冷漠而無情的命令道。
“義父,不要!”趙咫遙心急卻不敢大聲,甚至連唇型也不敢有大的動作,怕被李純柏讀出。他說出來的話,柔軟又無力:“我下去跟她說。”
“咫遙,城門不得打開。”
他輕輕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輕輕地震顫,對下頭孑孓的女人說道:“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吧。”
努力抑制着自己的語氣盡量冷淡,不顯出柔情,身子卻還是禁不住往前伸,幾乎半身探出牆去:“婉婉,我大點聲,你聽得到嗎?”
“聽得見。”她沒有平仄地回答:“九哥,你會娶我嗎?”
旋即問出,這次不急不催,不逼不迫。
趙咫遙用目光注視了她數秒:“不會。”
“那你會娶歡顏嗎?”
“不會。”
手緩緩附上牆頭的石柱,五指漸漸弓起來:“我會娶的女子,是嬌嬌小小的,是溫婉賢淑的,她是永遠如水般站在我的背後,由我替她擋住一切風雨的。而不是站在我前面,給我擋去一切風雨,叫我覺得自己真是沒用。”
在弓起的手重舒展開的那一剎那,他的心也徹底自棄成了灰:“她只須一哭,一示弱,我就會心軟,會保護她一輩子。而不是永遠那麽強悍,強悍得像個男人。”
他們兩個,真是颠倒錯位:一個像男人,卻想做女人;一個像女人,心裏卻是這樣的大男人。
“恩,我知道了。”李純柏點點頭。至始至終,都沒有掉一滴眼淚。
而且也不想哭,她甚至不覺得虛弱,暈眩,反而異常的清醒冷靜,要說有什麽異常,那大概就是一種冰冷的感覺吧。從她踩踏在馬镫上的腳踝開始,經過小腿,大腿,腰腹,一直涼透到心。
她竟然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