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四太尉姚功麟近來發現,真君神殿那張堆滿案卷典籍的黑檀書案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只大大的絞胎透花瓷碗。這大碗足有半尺來寬,幾乎透明的白底上,幾道胭脂紅紋卷曲如羽,半盞清澈見底的水中,養着一株小小的碗蓮。那碗蓮似乎才抽條不久,孩童拳頭大小的圓盾形葉子中間,黃莺出水般挺立着一只乳白色的花苞,一眼可見尖角上淡淡的鵝黃色鑲邊,在滿殿肅殺的黑銀二色襯托下顯得格外袅娜。
姚功麟是個謹慎人,雖然心裏詫異,卻并沒有開口問——他覺得,二爺每日這樣案牍勞形,若能時不時看一眼手邊那朵盈盈帶露的荷花,也算是忙裏偷閑,多少可以舒緩一下緊繃的心弦。只是楊戬從不讓負責整理文書的草頭神碰那碗蓮,有一次,哮天犬化了狗身在書案下打盹,醒來抻懶腰時,一不留神撞得桌案巨震,楊戬卻只出手護住了那只碗,一任案頭摞的高高的文卷雪崩一樣傾覆下來,砸得狗兒哀嚎着抱頭鼠竄。
夜已三更,老四瞧着楊戬一徑搦管操觚手不釋卷,還沒有歇息的意思,知道這又将是一個不眠之夜,忙走上前去替他續了壺茶,又添幾只燭,在旁無聲抱拳一禮,悄然退下去了。楊戬也不看他,只瞥了那青瓷蓮紋茶壺一眼,只見那壺似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提起,頗為乖巧的傾了一杯茶出來。楊戬放下筆,将杯捧在手內,卻不忙着飲,只低聲道:“既是你來了,這茶還是你重新來煮吧。”
庭戶無聲,并沒有人應答,只有案頭碗蓮的荷葉上,一顆清透的露珠滴溜溜轉了數遭,“叮咚”一聲滾落入水,濺出一朵細小的水花。那水花彈起,卻不忙下落,須臾散成朦胧的雲霧,又在半空中聚凝成一個模糊的人形,朝楊戬點頭一笑:“現在這壺難道飲不得麽?”
“公主未曾來時還勉強飲得,”楊戬放下杯子笑道,“公主既來了,就飲不得了。”
化為實體的龍女落地,橫他一眼:“你只顧空腹飲茶,仔細茶醉,到時提不得筆,拿不動刀。” 話是如此說,仍舊坐了茶案邊上,自起了風爐,又從懷中摸出一個皮囊,将水傾入茶吊,一手持着團扇扇風,口中又道:“我從章泉取了些水帶來,你神殿水井的也罷了,只是不及章泉多矣。” 她瞟了楊戬一眼,撇撇嘴道:“我可不是無故白獻殷勤啊,你求老君制的藥膏頗見奇效,我總要投桃報李,免得叫你背後罵我,說我忘恩負義。”
楊戬聽她絮叨,不易察覺的笑了笑,起身将殘茶潑了,連杯盤一起送到寸心手邊,也跪坐了對面,笑道:“聽說,你又在娘娘跟前發我的私意?”
“怎麽,我發不得?” 龍女眼皮也不擡,拎起茶筅來,一頭打茶,一頭嗔道:“真君自是好手段,我只提了一句‘漠北’,你就曉得要将八公主夫妻趕進騰格裏聖地。只可惜在那裏,她一身法術毫無用武之地,堂堂天之嬌女,甘心情願蒙塵四十餘載,也真是難為她了。”
楊戬不答話,只盯着袅袅上升的水汽出神,半晌方淡淡開口道:“求仁得仁。她既然嫁與凡人,就要學着過凡人的生活。自己選的路,怨不得天地旁人。”
寸心怔了一下,立時明白自己唐突了——眼前這人的母親也曾是天地間最尊貴的女仙,為了凡間一介書生,棄了神格,甚至還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她粉面一紅,想要說點什麽轉圜,楊戬卻已經換了話題:“我前日交代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麽?”
龍女心內嘆了一聲,點點頭:“洛陽宮城左近的耳報神上奏,道永安丞王弼近日下界,化名‘致一真人’,時常出入漢帝宮中。不但替皇帝禱祀齋醮,更蒙敕建府邸于城西,每日開壇講法,端的是赫赫揚揚風生水起。” 寸心說着,自公道杯裏分了楊戬一杯茶,雙手奉與他,也自取一杯,飲一口又道:“這也罷了。最奇的是,王弼從東都周圍人家收了五百道童,男女皆有,都不過總角之年,養在府內,說是供煉丹修道驅馳之用。可是每隔幾日,總有幾個孩子不見了蹤跡,對外只說是他們嫌學道辛苦,脫滑兒逃了去,又從民間再選了來替補——可這也太頻繁了。”
“遣人入內查看過麽?”
寸心搖頭:“這些童男童女都被聚在一處小院內看管,從不許出門。領頭的是王弼自天庭帶下去的心腹,為人精細得很,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我的人在外多看幾眼,裏頭就有管事的出來張望驅趕,所以至今不得查探底細。”
楊戬捧着茶盞沉吟片刻,忽然舉杯将茶一飲而盡:“這事你不要再查了。你手下三千六百耳報神,難保沒有天奴的人在內,若一時不慎,只怕禍延己身。”
“那......王弼同昌容相與得極好,不如我叫她去套幾句實話......”
“不必!” 楊戬說得斬釘截鐵,“柳昌容同王弼相交甚厚,焉知她不會向王弼和盤托出?屆時你又如何自處?”
“......不能吧?” 寸心見他說得正顏厲色,不由得遲疑了一下,“昌容同我情如姐妹,又怎麽會賣了我,去讨王弼的好?”
“姐妹之誼比得過男女之情麽?” 楊戬将茶杯放在案上,目光灼灼,盯視着一臉迷茫的龍女。寸心本來分外篤定,被他這麽一說,也踟蹰起來,低頭思索了一霎才道:“你說,這王弼在玉清宮待的好好的,怎麽忽剌巴兒的去凡間煉起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