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四周黑漆漆的,唯有一根白蠟燃在中央一方木桌上。

角落歪七扭八放着幾張繡繃,被晃蕩的燭光一照,變成了影影綽綽可怖的模樣。

陶帷初眯起眼,感覺這地方有些熟。

“阿初,過來。”

聽見有人叫,他不受控制仰起頭,看見木桌旁邊羅漢椅上坐了一個人。有些胖,半張臉隐在黑暗裏,只能看見肥圓下巴上有顆黑痣。

那痣像是毒蜂,蜇得陶帷初半邊身子麻了一下。

慌慌張張低頭,果然看見短短一雙手和幼小的身量,明顯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又是這個夢。

夢中自己一步一步朝那人走去,腳步虛浮而又踉跄,還未到跟前便被一雙大手猛地撈進懷中。

燭光搖曳,陶帷初能感覺到自己的後背正緊緊貼在那人胸膛。

“阿初....阿初,你繡的真好,讓師父好好獎賞你一番。”

心裏嚎叫着“滾開”,可年幼的身子卻動彈不得。

溫熱的鼻息吞吐在頸間,那人用頭輕輕蹭着幼孩的衣領。素白褂散開,露出一小截嫩極的皮膚。

那人仿佛看呆了,呼吸越來越粗重,勒在陶帷初腰間的手也開始上下摩挲。

“阿初,這麽多孩子,師父最喜愛你了.....讓師父好好看看,身上有沒有地方被繡針傷着了?來,聽話,把衣服脫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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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碰我......滾開,滾開——!!

大叫着睜眼,陶帷初猛地彈起,白色幔帳被驚出了道道波紋。

他喘着粗氣,緩了好一會兒才從快要溺斃的夢中抽回神智。

又是這個夢。

“掌櫃的,”門外有人敲了兩聲,“您還好嗎?”

“我沒事。”陶帷初單手撐着挪下床,随即又想起來什麽似的吩咐道,“去打盆水來。”

“是。”

窗外人聲缭繞,陽光傾灑,亨昌裏整條街全陷在一派煙火氣中。

陶帷初拉開窗子,讓早春的風吹散了方才的惡心之感。

“死不瞑目麽師父?”

他喃喃自語,站在二樓向下望。

“無妨,死的年頭多了,總會瞑目的吧?”

這時候還未到午間,清煤球爐的,撣衣的,挑擔的,各家各戶都在門前忙活着,張羅着。忽然,從不遠的地方傳來兩聲刺耳的轟鳴。

陶帷初斜靠在窗框邊,循着聲音望過去。

只見亨昌裏把頭處開進來兩輛黑色福特車,即便是紙醉金迷的上海灘,這東西也是個稀罕物。一時間整條街的人都靜了下來,抻脖子瞅。

小轎車順着路慢慢騰騰開進來,最終停在了自家小樓門口。先是前頭車裏下來幾個彪形大漢,黑衣麻褲,面色兇狠。接着後車的門才施施然打開,落地了一只穿着牛皮短靴的腳,接着是一雙筆直修長的腿。

直到整個人從車前坐走出來的時候,周圍竊竊私語才炸開了鍋。

不為別的,只為這人身上穿的竟是租界巡捕房的黑色制服。

自從變了天、宮牆倒塌之後,這“租界”二字變成了新的那條線。所有有名望的達官貴人争相入住遷居,租界成立獨立巡捕房,用來管轄和維持治安。時間久了,裏頭人似乎天生比外頭人高那麽一等。

亨昌裏不在租界區,能開小汽車不惜親自來這兒的,為了什麽不言而喻。

“是為了找陶掌櫃做衣服的吧?”

“肯定是啊!不過陶掌櫃得有月餘沒讓人進過門了吧?”

“可不!啧啧,不過瞧着這幫也不是省油的燈,這回有好戲看咯!”

老百姓閑話說慣了,聲音沒個管控,梁歲聽的一清二楚。他垂下眼,摘了手上的白色手套後,才伸手拉開後座車門,低聲道,“二姨太,咱們到了。”

車上人沒動,只說了一句,“去叫門。”

幾名大漢得了令,朝小樓大門走去。梁歲剛要起身,又聽見女人一句話。

“方才看見街頭有賣生煎的,梁歲,你去幫我買一份吧。”

黑色皮靴原地停住,梁歲居高臨下看着這位剛過門沒多久就想頤氣指使擺譜的二姨太,眼睛眯縫了一下。

粘上毛的野雞,真當自己是能飛的鳳凰了?

不過他什麽也沒說,畢竟二哥臨行前千叮咛萬囑咐,讓自己好好待這位新晉“小嫂子”,能容則容,千萬別出什麽亂子。

梁歲擡手壓低了帽檐,将眼神壓進一片陰影中,輕輕笑了笑,

“好,如果二姨太想吃的話,我去買。”

樓上的陶帷初看夠了,随手關上了窗。身後站着一名小厮,熱水盆就擺在手邊。

指尖剛浸在水裏,樓下傳來陣陣敲門聲。

“安清幫二當家的太太特來拜會陶家掌櫃!”

安清幫!竟然是安清幫的人!

霎時間,圍觀的老百姓齊齊定住,默不作聲地往後撤了撤,企圖離他們遠些,再遠些。

那時候上海灘內魚龍混雜,各方勢力盤桓分割,大大小小的幫派數不勝數。可唯有那麽幾個,是絕對不能惹的。

其中為首的,就是安清幫。

早些年安清幫的大當家帶着二當家闖進上海灘,二當家房懷憑着一手雙刀血洗了西城八街十六巷,創立了安清幫。後來憑着一股不要命的勁兒,拼了命地向周圍蠶食吞并其他小勢力,讓安清幫越做越大。

後來不知怎的,大當家郭永春搭上了洋人的線兒,占據上海灘兩大碼頭,控制大部分的貨運和客運,還廣開商鋪店面,把手伸得越來越長。安清幫也搖身一變,變成了“安清商會”,在上海灘變得舉足輕重起來。

可無論怎樣洗白,“匪”一樣的底子依舊變不了。

這樣的人,老百姓是萬萬惹不起的。

可偏偏有那不識數的。

陶帷初不緊不慢地擦了手,沖小厮一點頭,“翁子,把人打發了去。”

翁子下樓走到門邊,只開了一道縫,面無表情對外面的大漢說道,“對不住,今日我家掌櫃的身體抱恙,無法見客,各位請回吧。”

聲音不大,卻叫外面車裏那位聽清楚了。

大漢臉拉了下來,語氣不善,“你有沒有聽清我們是誰?”

翁子還是那張木魚似的表情,“聽清了,可今日我家掌櫃不做衣服不接/客。”

在大漢還未來得及反應之時,“砰”一聲将門關上了。

亨昌裏徹底靜了下來。

幾秒鐘之後,一雙紫色高跟鞋落了地,那位二姨太下車了。

鎏金紫的旗袍,楊柳細腰,頭發挽成了最時興的花髻。朱唇明眸,只是眼梢向上吊着,雖然媚得緊,可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主兒。

二姨太阿棠擡手遮了一下日光,漫不經心似的只說了一個字,“砸。”

幾名手下領了命,紛紛上前,一腳接一腳踹向大門。都是膀大腰圓的漢子,大門自然支撐不住。幾腳下去,門板斷裂,驚天動地一聲響,果真被踹開了。

待煙瘴氣散幹淨後,阿棠踩着狼藉進了屋。

屋內陳設簡單,唯有地上鋪滿了厚厚的羊絨地毯。

翁子站在樓梯旁,怒目而視。

阿棠随意找了個幹淨的椅子坐下,“還不叫你家掌櫃的下來?區區一個裁縫,也配拒絕我?”

她話還沒說完,聽見樓上傳來細微的響動,于是擡眼看過去。只是這一眼,便猛然愣住了。

一道素白的身影慢慢從樓梯上走了下來,那人極為清瘦又極為年輕,赤着一雙腳,只穿了一身白褂,透過敞開的衣領中能看見左側鎖骨墜着兩顆紅痣。他眼睛狹而長,薄唇微微張着,鼻尖小巧玲珑,皮膚透着一股病态的蒼白,實在是美的有些雌雄莫辨。

阿棠見過無數人,可從沒見過長得這樣.....好看的。

就連幾名手下也看呆了。

陶帷初坐到阿棠對面,不問原由不問因果,只開門見山,“我不做。”

阿棠從怔愣中回神,伸出三根手指頭,“三根小黃魚!”

按理來講,三根金條能買一屋子,哦不,是幾屋子的衣服了,順便還能給踢壞的牆換個新門。

可陶掌櫃懶洋洋地朝她笑,“對不住,我不做。”

阿棠急了,“為什麽?!那五根,七根金條!”

陶帷初不為所動,依舊是那副恹恹的樣子,“太太,請回吧。”

二姨太的臉扭曲了,自從她嫁進安清幫,做了二當家房懷的姨太太之後,還沒有人敢這樣駁斥她。

手下眼觀鼻鼻關口,當場嚷嚷開了,“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跟我家二姨太說‘不?!’我告訴你!我們太太肯來找你做衣服那是你燒香拜佛也求不來的福氣!這事兒你要麽就老老實實給我答應了,要麽我們安清幫絕對跟你沒完!”

陶家掌櫃像是還在病中,舉手投足間有股子孱弱感。他聞言很輕地挑了下眉問,“哦?怎麽個沒完法兒?”

那手下眼睛黏在陶帷初身上,“瞧你臉長得不錯,直接他娘的給你丢進夜半香去!嘿嘿,不少上海灘的富家公子哥兒好你這一口兒,沒準兒陶掌櫃還能混個‘陶頭牌’玩一玩!到時候估計你會爽的跪下謝謝爺爺我,賜你一條不同的活法兒!”

夜半香是出了名的窯/窟,一席話說得露骨。

說完他似乎還沒過瘾,走上前來伸出手,朝陶帷初臉頰摸去,嘴裏還不幹不淨接着說道,“來,先讓爺摸摸這俏臉兒,哦吼,一男人都快嫩出水兒了。要不爺發發善心,你先陪爺玩玩,爺饒你——”。

塵封的記憶被喚醒,惡心感卷土重來。陶帷初盯着那只越來越近的手,眼神一片冰涼。

手下只感覺眼前一花,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濺了自己一臉。他想收回手去抹把臉,可袖子怎麽是空的?

“啊——!!”

身後傳來女人尖銳的叫聲,手下被驚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手腕處一片血紅,本該長着的那只手,不見了。

他怔怔地擡頭,看見眼前白衣男人身上同樣濺滿了血,袖口露出一截尖刀,自己的手就躺在他腳下。

陶帷初甚至都沒有動,他就那樣安靜坐在椅子上,唇角劃過抹譏諷的笑。

那名大漢怎麽也不會想到,一句話一個動作,會讓人把自己的手砍了去。

他捂住傷口,像只瀕死的獸,瘋了似的在地上打起滾來。

阿棠已經完全被吓傻了,她本是舞女出身,沒見過什麽大場面。後來千方百計嫁給房懷當姨太太,捧着她的害怕她的數不勝數,仗着安清幫的名頭作威作福慣了,壓根兒沒如此近距離感受過死亡的威脅。

她甚至覺着,方才若是離那人再近些,恐怕劃破的會是自己的喉嚨。

阿棠顫抖着一步步後退,餘光瞄見愣在原地的其他幾名手下。那些人也是剛進幫內不久的最底層的小混混罷了,頭一遭碰上這樣的場面,居然沒有一個敢沖上前去。

她不注意間退到了方才踹裂的門板子上,由于高跟鞋不穩,阿棠只覺得腳下一歪,身子一下朝後仰去。

突然的危機讓她控制不住高聲尖叫起來,可下一秒,手臂就被一股力量穩穩拽住了。

她慌慌張張穩住身子,擡起頭,先瞧見了男人滾動的喉結和利落幹淨的下颌線。

梁歲一手扶着阿棠,一手拎着剛出鍋的生煎,站在碎裂的板材上,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個白衣掌櫃的。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陶帷初身上,他白的近乎透明,血液卻順着面頰滴落在地。看上去純潔而妖異,像是佛堂前破土而出的罂粟花。

聽見響動,他轉動眸子望向門口,毫無情緒的眼神輕飄飄落在梁歲身上。

梁歲只覺得喉嚨一癢,整個人像是癟癟一堆幹柴,被火星子一點,“騰”一下燒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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