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二
那是梁歲第一次見到陶帷初,在滿地是血的房間裏。
其實一早生煎就買完了,只是懶得進屋,梁歲才靠在破破爛爛的牆角,點起根煙,聽着屋裏人說話。
他自小就是孤兒,被郭永春和房懷撿來養在身邊,認了他倆當大哥二哥。早些年郭永春還力排衆議送他出去留洋,回來後才進了租界巡捕房。
人人都說若是沒有郭永春跟房懷,梁歲現下還不知道在哪兒跟野狗搶吃食。所以當阿棠進了安清幫,才會無顧忌的對梁歲呼來喝去。前些日子碼頭有事,兩位當家的上了船,走之前房懷特意叮囑過,讓梁歲照顧着點新嫂子。
礙着這一句話,他才會陪着阿棠走這一趟,由着她胡鬧。
可她帶着的人說那些話,着實過分了些。
本是想進屋制止口不擇言的,但沒承想半路撞進來個陶帷初。
梁歲掩在帽檐陰影中的眼,一寸一寸把陶家掌櫃的看了個遍。看着他随意把刀擱在桌上,又略微嫌棄地抹擦了下嘴角濺上的血。
猩紅在蒼白的唇邊拉長、變淡,然後被一雙極為漂亮的手指抹去,只留下淺淺一道印子。
小時候在茶樓聽說書的講那些勾人魂魄的狐妖媚子在這一瞬忽然就有了相貌。
梁歲舔了下上牙膛,想順着那道印子摸上去,看看那皮膚會不會變得更紅。
......或者更用力些,能不能把那張清淡寡/欲的臉欺負成別的什麽模樣?
他不自覺繃緊脊背,渾身都因某種激烈的情緒而戰栗,以至于絲毫沒注意到手中的力道。
阿棠痛呼出聲,死命甩開了梁歲的手。
被抓着的地方早已泛了青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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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了?!”
疼痛暫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下意識朝梁歲喊道。
“對不住二姨太,”梁歲回過神,不動聲色把目光從陶帷初身上摘下來。
不能急,他跟自己說。
望向滿地狼藉,他從兜裏掏出一把大洋,朝最近那個大漢晃了晃手,“愣着沒完了?還不把人送到醫院去?再晚些恐怕誰都救不了他了。”
那幾人仿佛終于回了魂兒,怔了好幾秒才七手八腳去搬人。還不忘拼命拉開跟陶帷初的距離,似乎離的近些斷手的就是自己了一樣,顯然是真被吓怕了。
“坐車去,去慈濟醫院。我到之前,誰都不許多說一個字。”梁歲把大洋遞過去,一字一頓地說道,“若是讓我知道,誰在外頭壞了安清幫的名聲損了安清幫的臉面,就別想豎着從慈濟醫院裏出來了。”
幾人同時抖了一下,應着一溜煙兒跑出了屋。
阿棠同樣被他話裏的殺伐氣吓得抖了抖,此刻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眼前這個被自己随意使喚的人,其實是打小跟着房懷打打殺殺長大的。
即便留了洋,讀了書,被黑漆漆的制服裹着,也蓋不住他藏起來的一身匪氣。
阿棠捂着胳膊也想走,卻被梁歲攔了下來。
他笑着,“二姨太,衣服還沒量尺寸,您要去哪兒?回頭二哥再責怪我沒照顧好人,我可擔待不起。”
阿棠拼命搖頭,“我要回去找二爺......”
可她哪扭得過梁歲呢?
被半拖半拽地拉到最初那張椅子上坐下,血腥氣一陣陣往鼻腔裏鑽,刀尖就躺在胸前的桌上。
阿棠一下子不敢動了。
陶帷初擰着眉地來回打量二人,一時沒太明白眼前這個穿制服的到底要幹嗎?
“陶掌櫃,初次見面。方才實在對不住,手下的人不懂事,冒犯了,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把那些碎嘴婆子的話放在心上。我姓梁,單名一個歲字。”梁歲把生煎包随意一丢,伸出手,禮數周全。
輕描淡寫幾句話,就把那一幕斬手帶過了,似乎并不打算追究。
誰知陶帷初完全不搭理他,恹恹地扭開頭,“翁子,把這東西丢出去!”
梁歲一愣,下意識以為說的是自己。誰知那小厮兩步上前拎起生煎包小跑着拿到離得最遠的那張桌上了。
原來是不喜聞包子味兒,梁歲險些失笑出聲。
這人吶....脾氣是真差。
他打量了下四周,瞧見滿屋子的地毯,就連樓梯拐角處也都鋪着。所有椅子靠背也都擺着軟墊,像是根本挨不了硬物一樣。
怪不得光腳,身子是真嬌。
估摸的差不多了,梁歲才坐下,瞟了一眼抖成篩的阿棠,慢悠悠開口,“陶掌櫃,陶家世世代代做衣,早年間更是伺候宮裏貴人們的。憑着一手睥睨天下的手藝,相傳都能讓皇後敬三分。我們二姨太仰慕您的手藝,才想來求一件衣服。不知如何做,才能讓您答應呢?”
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可陶帷初本就是個由着性子來的,他壓根兒不懂什麽叫客氣,何況煩這幫人煩的緊呢。
“說了不做就是不做!”
梁歲也不惱,摘下帽子擱在桌上,笑眯眯地問道,“可是前些日子百樂門舉辦選美比賽,其中有個舞小姐,穿的就是您做的衣服吧?”
比賽辦的聲勢浩大,上海灘有頭有臉的都去了。阿棠死纏着房懷好久,才被一同帶去。當夜有名舞小姐,剛出場就驚豔了所有人。她身上穿着阿棠從沒見過的舞裙,上頭仿佛繡滿了璀璨的碧珠。燈光一照,裙擺搖曳,珠光仿佛上千鑽石同時被照亮一般震懾全場,瞬間吸走了所有人的魂兒。
阿棠從沒見過那麽好看的衣服,她想轉頭跟二當家說說,卻看清了房懷眼底迸發的欲望。
她嫉妒得發瘋。
自那天之後,房懷總找借口留宿百樂門。阿棠再也坐不住了,多方打聽才拿到一個名字。
陶帷初,上海灘做衣服做的最好的裁縫。
為了給房懷一個驚喜,趁着他有事不在的這幾日,阿棠才敢随意挑了幾個人來到陶家。
聽見梁歲的話,陶帷初終于舍得看過去一眼。
他眼睫長又濃,扇子似的眨着。眸底也并非尋常的黑色,而是琉璃片似的淺棕。輕飄飄看一眼梁歲,梁歲就覺得喉嚨一癢,桌下的手也陡然握緊了。
“我樂意給她做,”陶家掌櫃甚至連裝樣都懶得裝,他指了指外頭的天,“瞧見沒?今日我家門前的葡萄藤沒結果子,我就做不了。”
這話說的無恥極了,就連阿棠都瞪大了眼。現下才剛初春呢,哪兒來的葡萄給你結?
按理說這人先是折了安清幫人的手,不顧安清幫的地位,後又當衆駁回梁歲的話,梁歲理應當場發作。
阿棠殷切地看着他,希望梁歲能跳起來把人逮進捕房裏頭去,上一遍大刑才好。
可梁歲卻低低地笑了,邊笑邊解開了制服最上面的兩個紐扣,像是聽見什麽令人愉悅的話。
陶帷初眉頭皺着,心說這幫裏的人莫不是都有病吧?他自覺一早上乏累的緊,看這人的樣子也不像要找回場子的,懶得應了,便收起刀起身,
“話說差不多了,翁子,送客。”
他抽身上樓,沒看見背後梁歲一直釘在他身上的,滾燙而熾熱的目光。
......想要。
把帽子重新戴好,走出陶家,梁歲才發覺早已口幹舌燥。
身旁二姨太一直在喋喋不休,“我要回去找二爺,我要跟二爺說......我要讓二爺燒了他的家讓他跪下來求我!”
“二姨太,我還是勸你別。”
阿棠一怔,轉頭看向梁歲。
男人嘴唇彎着,可眼底卻一點笑意都沒有,“你應當清楚,二哥最忌諱什麽。而且安清幫是有規矩的,沒人能壞了安清幫的規矩。若我是你,就會拼命把今日之事瞞下來,不讓二哥知曉。”
房懷是個練家子,最看重臉面和輸贏,要不然當年也不會單槍匹馬血洗西城。他曾親自立下規矩,任何人都不可有辱安清幫的名聲。
今日阿棠打着安清幫的名頭欺民霸市不說,還讓人拆了招子,一幹人吓得一動不敢動。這要是傳出去,簡直是把安清的臉面按在地上踩。
阿棠感覺寒意從腳底竄上天靈蓋,她好不容易才脫了舞女的頭銜變成姨太太,若是讓房懷知道了.......
梁歲不動聲色把她的表情變化收進眼底,明白自己吓唬成功了,随即又扔出顆糖來,“不過,既是二嫂想要,我會想別的辦法。”
阿棠被他這一來一回整的有點懵,“你有什麽辦法?”
梁歲回頭看了看陶家大門,翁子正專注打掃,陽光将二層小樓照的通亮。
“得空我再來一次,求求他。”
阿棠翻了個白眼,坐進車裏。她算是看明白了,梁歲就是個草包,中看不中用!這口惡氣還得自己想辦法!
車門“砰”的一關,把剩下的話隔絕在外。
“若是他同意便好,若是不同意....不知道用強搶的話會不會弄疼他。”
梁歲重新戴上白手套,眼底的欲望壓都壓不住。
汽車轟鳴遠去,亨昌裏才重新活泛過來。翁子眼疾手快,先把沾了血的地毯收了。人們漸漸圍在陶家門前,七嘴八舌。
“翁子,要不要幫忙?”
“門栓斷了吧?我去叫孫鐵匠來幫你換一個。”
“這幫人也太欺人太甚了!光天化日還有沒有王法了!”
方才老百姓不敢靠得太近,也只聽了個大概。約莫着應該是陶掌櫃老毛病犯了,拒絕人家的單子,才讓那些人惱羞成怒。
這事兒不奇怪,誰都知道陶家掌櫃脾氣古怪得很,求他做衣服全憑運氣。一年到頭能踏進陶家的一只手都能數過來,最後能成的甚至不足上門的一二成。就連跟在身邊好些年的翁子有時候都疑惑,自家掌櫃的靠手藝吃飯,為何每每都是能躲則躲,仿佛壓根兒不樂意做刺繡一樣。
陶帷初将身上的血跡仔仔細細擦幹淨了,又泡了個熱水澡,換了身新衣服才下樓。翁子手腳很麻利,早已把髒污的地毯重換了新,正跟孫鐵匠安新門栓。
衆人一瞧見他,呼啦一下又都散開了。
瞟過顫顫巍巍的門,陶帷初眼皮向下一壓,把滿心的煩悶全堆在臉上了。
呸他個安清幫!晦氣!
把角落裏軟榻的墊子鋪好,貓兒似的窩了進去,随手招呼道,“翁子,打發個人去買丹鳳樓的金銀蹄雞和新雅飯店的煎糟白鹹魚。”
翁子去裏屋拿了錢,出門随手招呼了個熟識的車夫,添了些跑腿費,車夫樂颠颠跑遠了。
等到吃完了吃食,陶帷初身上每一寸都乏得很,直接倒頭窩在軟榻裏閉上了眼。
這一打盹,便打到了天黑。
月光傾瀉,檀香沉沉落滿地。陶掌櫃才幽幽睜開眼,翁子恭恭敬敬垂手立在一旁。
“到時辰了?”
“到了掌櫃的,車在外面等。”
陶帷初打着哈欠起身,鑽進了樓梯下一道暗門子,不一會兒拎着個不大的木箱出來。
翁子打開大門,門前早已停了輛黃包車,待到二人上了車,車夫才把頂棚放下,蓋住了車裏人的臉。
此刻時辰已經不早了,整個亨昌裏都靜悄悄的,家家熄着燈。奔跑聲逐漸遠去,拐角一只野貓忽然炸了毛,瘋了似的撓地而逃。
緊跟着它一同閃出來的,居然是另一輛黃包車。
後車循着前車的路子,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