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車夫腳程很快,沒過多一會兒便穩穩當當停在了租界一處小樓旁。

棚頂一撩,翁子率先下了車。他走到門前連敲三聲,門“吱呀”一聲開了個小縫兒。

陶帷初這才拎起木箱子跟着閃進了門。

“刁小姐,”他仍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樣,朝屋內的女子點了個頭。

雖然已是後半夜,那女子卻穿戴異常整齊。一身新式連衣裙,披着件宮廷立領薄紗對襟外套,牡丹花色的高跟鞋,就連妝容也很精致。

若是此刻阿棠也在這兒,定然能一眼就認出來,這位女子便是前些日子在百樂門因一件舞裙名動滬上的舞女刁莉莉。

“陶掌櫃,真是麻煩您了,這麽晚了還親自跑一趟。”刁莉莉似乎很激動,她引着二人上了樓進了卧室。只見大床上擺着一件異常華美的白色舞裙,正是陶帷初幫她做的那一件。

“無妨,”陶掌櫃擺擺手,“既是我答應過的,肯定會做到底。行了,翁子你帶她出去,等我做完再說。”

刁莉莉又是好一頓千恩萬謝才退出了房間,門一關,陶帷初這才打開木箱,将裏頭零零碎碎全拿出來擺了滿床。

有大大小小的繡繃、剪刀、線攏子,基本全是做衣服時候的工具。

四下寂寥無聲,陶帷初眼底終于流露出一股接一股極為厭惡的情緒。他攤開掌心,那雙手并不幹淨,只是白而修長,指腹上有密密麻麻針紮出來的痕跡和線股繞出的印子,像是道道枷鎖,困得人出不來走不掉。

他盯着那些細小的傷口,驀地想起前日做的那個夢,想起幼年時師父每次在練習完刺繡後,便會親自幫他洗手。

小手被攥在大手裏,一遍遍按壓揉捏,從掌心開始一寸寸摸過,反反複複。

那時候師父眸子裏是克制不住的渴望,如同餓極了的野獸垂涎三尺盯着眼前的獵物。

“阿初,你是我見過最有天分最好看的孩子,師父願意把陶家傳給你,你一輩子都呆在師父身邊,同師父在一起好不好?”

Advertisement

惡心。

陶帷初狠狠閉上眼,拼了命壓住想要嘔吐的欲望。

直至下唇被牙齒磨出了血腥味,整個人才緩緩平靜下來。

繡針靜靜躺在手裏,最為痛恨的東西,現下卻要憑着它吃飯。

可笑。

他拿起那件舞裙,燈光下,舞裙流光璀璨,上頭繡滿了碧珠,仔細看才能看清碧珠下的每根繡線竟閃着細細銀光。

估計誰都不會想得到,勾走所有人魂兒的這件舞裙,還只是個半成品而已。

百樂門舉辦選美大賽,為了能盡可能多的榨幹金主們的錢,特意把比賽分成了兩部分。前半部分是讓所有舞小姐亮個相,通過票選決出前八名。第二部分便是從這八名裏頭再決出前三甲,屆時三位姑娘的照片會印在所有報紙頭條上,就連煙酒海報也會刊登她們的照片做gg。

那可是所有舞女都夢寐以求的。

但刁莉莉明白,她不能穿同一件衣服連續參加兩次比賽。可陶帷初說什麽也不肯幫她做兩件,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做個半成品出來參加第一次選美,再由陶掌櫃上門做完去參加第二次。

燈光下,陶帷初一雙細細白白的手幾乎快成了殘影,繡線如同振翅的蝶,不消多會兒,便已完成。最後,他在舞裙左肩的位置,用極細的一根紅線,繡上了一個小而繁複的“陶”字。

刁莉莉在樓下坐立難安,攥着的手絹都快掐出水兒了才聽見樓上響起腳步聲。她連忙起身,殷切地望向陶帷初。

“已經完成了,刁小姐。”陶家掌櫃似乎累着了,一句也不願多說,把木箱往翁子身上一扔直接擰門出去了。

黃包車還在外頭等,人一上車擡腿就跑。刁莉莉一腔感謝的話全堵在喉嚨裏,她搖頭失笑,心說這位掌櫃的脾氣真夠怪的。

不過現下更重要的不是這個,她拎起裙擺,三步并作兩步小跑上樓,直接沖進卧室,只一眼便愣在原地。

舞群上原本都是同色的碧珠被各種各樣彩色的線連成一片,化作極為耀眼的花海,如同九重天上仙境般的落花瑤池。不僅如此,随着一步步走近,花色還會變換,像是從裙子上活起來一般奪目。

刁莉莉捂住嘴,一下跪在了床上。

她幾乎已經能想象到自己穿這件衣服出場時,會引起怎樣的轟動了。

顫抖着伸出手,在即将碰到舞裙時,樓下忽然傳出一聲極小的“咔噠”聲。

刁莉莉怔了怔,收回手,起身走出卧室。

難不成陶掌櫃他落下東西了?

來到樓下轉了一圈兒,又打開大門瞧了瞧,除了一輪慘慘的月亮以外鬼影都沒。

以為自己聽錯了,刁莉莉回身上了樓,可誰知剛踏進卧室,她就感覺脖頸一涼。

*

豎日清晨,薄霧還未散盡,租界巡捕房便被一老婦的哭聲喊醒了。

負責值班留守的是個年輕人,剛當上巡警沒多久,愣頭愣腦的,人稱大民。

大民尚處在半夢半醒之間,揉着眼問怎麽了。

老婦往他身上一撲,破鑼嗓子直接喊開了,“死.....死人啦!死人啦——!我家....我小姐死在家裏了!!”

就這樣,詢問經過和事件細節,做好記錄,最後上呈給探長。等梁歲趕到案發地時,已經差不多捋清楚了整件事情。。

那老婦本是給人家做雜活的老媽子,她服務的人家,就是刁莉莉家。

刁莉莉人好,不用她全天跟家裏伺候,把活做完就可以回去照顧她病中的兒子,第二日再早些趕來。

可今日一大早,老婦照常幹活時,意外發現二樓卧室門沒關嚴。

刁莉莉在百樂門跳舞,夜半回家是常事。為了不讓白天老婦的打掃聲吵到自己,她會在睡覺前把卧室門關緊。

出于擔心,老婦在門口叫了兩聲,屋內卻無人應答。

猶豫着推開門看清屋內景象後,老婦頭皮猛地一炸,連滾帶爬哭號着沖出了屋。

原來那刁莉莉脖頸上纏着跟粗粗的麻繩,挂在屋頂的房梁上,直挺挺跟老婦看了個對眼兒。

“屋內很幹淨,門窗皆無被破壞的痕跡,平時家中也只有她和老婦兩個人,”大民跟在梁歲身後彙報着,“據百樂門的人說,刁莉莉于昨夜子時獨自回家,走之前并無任何異常,近日來也沒聽過她跟誰結了仇。昨夜周圍百姓也全然沒聽見任何異響,那老婦清點了一下,說家中也沒有失竊。您看這會不會是.......”

“自殺?”梁歲挑眉截斷了他的話茬,他鷹眉薄唇,眼窩很深,五官淩厲地嵌在臉上,不笑的時候有種攝人的冷峻。

大民舌頭崴了個腳,及時閉了嘴。

“一個剛剛在滬上出名有望争得選美大賽頭籌的舞小姐,會在決賽前幾日自殺?”梁歲此時已經來到卧室,刁莉莉的屍體不再懸挂于梁,而是被取下平放在地上,被兩名醫生翻來覆去檢查。

“何況她還對這事兒頗為上心。”

當日的刁莉莉的風姿,梁歲也是見過的。沒有哪個想死之人會把自己打扮的那樣美,去争一個虛名。

他轉頭吩咐大民,“再去查,多問問附近的百姓乞丐或是車夫,看看昨晚上有沒有人親眼看見刁莉莉回家。”

他話音還未落,樓下響起一陣雜亂聲。有人叫着,“梁哥,您快下來,有個人說他昨晚上瞧見刁莉莉家來了人了!”

那是個有些瘦小的男人,臉頰深深凹着,濃黑的兩坨青色挂在眼下,嘴唇幹裂,步履虛浮,活像墳頭跟前熬了三宿沒睡的模樣。

梁歲瞧見他,眉心擰了起來。

這是個慣抽大煙才會有的狀态。

果然,那人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谄媚道,“長....長官,我叫陶百樂,您叫我二樂就行。”

租界裏幾家煙館都通着洋人的路,梁歲管不了,可若是問他世上最痛恨的東西是什麽,大煙絕對能排上第一。

強壓下胸中一團火氣,梁歲問道,“你說你昨晚看見什麽了?”

那人嘿嘿一笑,“我看見....看見一輛黃包車載着兩個人來敲這戶的門。”

“說清楚,昨夜什麽時候看見的?”

“晚呢,得後夜裏了,”二樂撓撓頭,“那時候我剛從街口煙館出來就瞧見了,四周沒一家亮着,恐怕連狗都睡求去了。”

“看清人臉了麽?”

“看....看清了,說上來其中一個人我還認得呢!”

梁歲一挑眉,“誰?”

那人兩手攏進寬大的衣袖中,讨好道,“姓....姓陶,名叫陶帷初。”

梁歲聞言面色一冷,“你說誰?”

“陶....陶帷初啊長官,”二樂似乎被梁歲的反應吓着了,上下牙攪在一起打顫,“是個做衣服的裁縫,家住在亨昌裏......”

像是看出梁歲不信,他連忙舉起三根手指,急急地說道,“長官我對天發誓絕對沒有看錯!陶帷初自幼被我爹收養拜我爹為師學刺繡,我倆打小一起長大,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能認得出來!”

他說的篤定極了,梁歲不動聲色偏頭轉向大民,低聲耳語了幾句,大民了然點點頭,快步去了裏屋。

“你說你爹是陶帷初師傅,你倆一起長大?那你也是個裁縫?”梁歲上下打量那人,出言問道。

“我....我不是,我爹把陶家全傳給了陶帷初,我學的那點兒東西,充其量只是皮毛而已。”

他剛說完,大民一個箭步沖了出來,壓低聲音同梁歲說道,“是了梁哥,老媽子說刁莉莉寶貝那件衣服寶貝的不行,從沒在她面前拿出來過,這才一時間忘了。方才那老婦翻找過,衣服沒在。”

二樂也聽見了,他使勁兒眨眨眼,滿面邀功之色。

“長官,您....您看我沒說錯吧!這兒出事肯定跟陶帷初有關系!嘿嘿,您瞧....我幫你們巡捕這麽大一個忙,是不是....是不是該賞咱點小,小錢呀?”

梁歲冷哼一聲,直接略過他朝門口走去,邊走邊吩咐一旁的大民,“去把那個二樂帶回巡捕房好生看管起來,這人來的時機太過湊巧,先押下再說。還有,你去點一隊人跟着我。”

大民面露疑惑,“梁哥您要上哪兒去?”

日光下,薄霧散盡,梁歲無聲呼出一口氣。

昨夜他想了一夜,要挑選怎樣的時機去敲陶家的門。那人脾氣差身子嬌,不像是會乖乖聽話的模樣。

誰知困了有人塞枕頭,機會說上門就上門。

一手扶在腰間新式的勃/朗寧上,梁歲眸底湧動着晦暗不明的光,嘴唇向上彎起,嗓音沉沉,“我去陶家,問問陶帷初昨夜什麽情況。”

大民杵在福特的尾氣裏,有些懵。

您去問情況就問,帶一隊個個身扛長/槍的人算怎麽回事兒?

而且笑了吧,方才您那是笑開了花了吧?

這哪像去搜集證據,倒像是去搶親的。

等汽車徹底消失在視野裏後,大民咂咂嘴想起了梁歲臨行前的吩咐。

他重新回到屋內,指示兩名巡捕一左一右把陶百樂架起來向外走。

“欸欸欸?長官,您...您這是要幹什麽?!”

大民斜眼看他,“我們探長說了,此案還有諸多疑點,煩請陶公子跟我們走一趟吧。”

話音剛落,巡捕立馬锢着他往車裏按。

陶百樂驚慌失措地掙紮起來,忽然他餘光瞟到了不遠處一抹黃。

那是正對着刁莉莉家的一個小胡同,白日裏也顯得暗沉沉的。胡同口露出一輛黃包車,幽幽隐在不懷好意的陰影裏。

車夫帶着黃氈帽,朝陶百樂笑了一下。

陶百樂像是猛然被掐住脖子的雞,僵在原地,任憑巡捕七手八腳把他塞進車裏。

“嘿!怎麽突然這麽聽話了?”安置完人,大民拍拍手,疑惑地順着方才他目光的方向看去。

胡同裏安靜如斯,連一只野貓都未曾瞧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