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四
當梁歲的車駛進亨昌裏時,老百姓先看見兩排帶槍的巡捕,個個兒冷着一張臉,二話不說先把陶家圍了起來。
原本熙熙攘攘的亨昌裏一下子鴉雀無聲。
梁歲踩着牛皮靴下了車,親自上前敲門。
陶帷初這幾日睡得很不踏實,一茬接一茬地做噩夢,每回驚醒過來都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幾番下來,翁子便會提前燒好熱水,供他家掌櫃的能随時泡上澡。
當樓下敲門聲響起,陶帷初面上浮起愠色,不耐煩的在水中翻了個身。
“不管是誰,讓他滾!”
翁子低聲應完下樓開門,本以為還是求衣服的,誰承想被一列槍/杆子晃了眼。
梁歲笑得像只大尾巴狼,“你好,我是來找陶掌櫃的,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
“你姓梁,是安清幫的人。”翁子把目光從巡捕身上撤了回來,語氣不變。
梁歲暗嘆小厮也有如此氣魄,難怪當家掌櫃的能那麽厲害。
厲害又勾人。
“我也是租界巡捕房的探長,”梁歲仍舊端着笑,“昨夜租界裏出了命案,死了一個叫刁莉莉的女人。有人說瞧見你家掌櫃的昨夜子時後去了刁家,所以我來問問情況。”
翁子一愣,脫口而出,“什麽?她死了?”
梁歲輕易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情緒,點點頭,“是,所以可以讓我進去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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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子明白,梁探長多問這一嘴純粹是給他面子。畢竟那一隊人馬的槍/杆子上,還沾着早春的水氣。
于是他放下手,拉開了大門。
梁歲在椅子上坐定看着翁子小跑上樓通知他家掌櫃的,巡捕們列成兩列,在他身後一字排開。
沒過半盞茶的時間,樓上才傳來響動。
陶帷初只随意披了件白色蠶絲小褂,胸襟微微敞開,直露到鎖骨以下,那兩顆綴在骨窩裏的小痣經熱水蒸騰,紅的近乎灼眼。他剛泡完澡,發尾還濕着,水珠順着滴在肩膀上,把蠶絲暈成了透明,影影綽綽顯出內裏一團泛着粉的皮膚。
他沒什麽情緒的眼神往梁歲身上一掃,梁歲就感覺胸口一炸。
周身的血液像是瞬間被煮沸了,瘋了似的流經四肢百骸,叫嚣着沖向腦門,把所有七情六欲全部攪在一起,化成一股溫熱的暖流流向小腹。
栽了。
梁歲想。
他成年那時候,大當家郭永春和二當家房懷曾經帶他去夜半香見“世面”。少年人幼時過的凄苦,大些了也在一幫男人堆裏混。頭一回紮進莺莺燕燕裏,吓得面紅耳赤,連話都說不利索。
第一次以失敗告終,郭永春笑他是毛都沒長齊的屁娃。
在那之後,梁歲只感覺自己這根筋像是折斷了。無論是出國留洋,還是回國任職探長,身邊形形色色的女人換着法兒的貼上來,他一概沒有拿正眼看過。
可這次,他實打實動了心。
何止是動心,他恨不得立刻把人綁起來帶回家,藏進床幔暖被中,日日都能看着抱着甚至.....
梁歲喉結滾動,擡手解開了制服紐扣。
他頭一次見到陶帷初,就被亂花迷了眼。斯以為自己只是多年不開葷饞着了,只要開過一次嘗嘗鮮,自然就可把人再送回來,揭過這事兒。
而今日一見,梁歲明白,恐怕沒那麽簡單,心頭燒起來的火并非是一次兩次能澆的下去的。
那是一種直白而又赤/裸的貪婪。
他想把這人永遠攥在手裏,無論是身還是心。
陶帷初仍舊赤着腳,踩過柔軟厚重的地毯來到梁歲面前,面上帶着愠色,像只炸了毛的刺猬。
“刁莉莉什麽時候死的?”
梁歲一錯不錯地盯着他,“昨夜,具體時辰還未出。只是今日清晨她家老媽子第一個發現了她的屍體。”
陶帷初一屁股在對面坐下,他昨夜子時上的門,刁莉莉還好好的,恐怕事情是在他走之後出的。
不過這關他什麽事兒?他與刁莉莉撐死了也只是一手交錢一手交後的關系。那日若不是刁莉莉在門邊哭了一個多時辰,他也不會答應下來這筆生意。至于帶着一隊人來家裏逼問嗎?
“人不是我殺的,”陶帷初不耐煩地說道,“昨夜我上門是幫她做衣服,之前只給她做了半成品,昨夜去做完而已。”
梁歲眉梢一挑,露出個人畜無害的笑來,“是那件白色舞裙麽?”
“是。”
“很不巧,那件舞裙昨夜丢了。”末了梁歲又補上一句,“而且據老媽子講,她家中只失竊了那條舞裙。”
陶帷初罕見地怔了怔,呆呆的模樣看得梁歲心癢極了。
“有知情人昨夜瞧見你于子時左右進了刁家門,”梁探長壓下內心躁動,公事公辦地說道,“恐怕陶掌櫃是最後一個見到刁莉莉的,我們需要你跟我們回巡捕房,把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
陶帷初掃過一隊巡捕,冷冷淡淡起身,“我去換個衣服就來。”
不知怎的,聽見舞裙丢了的時候,他右眼皮突然開始狂跳。
一行人浩浩蕩蕩回到了租界巡捕房。
梁歲一路上都在心裏做打算,如何名正言順地把人從捕房帶回家。
他不在乎人是不是陶帷初殺的,若不是更好。若是也無所謂,他有一萬種辦法把人弄出來。
唯一重要的點在于,如何才能讓陶掌櫃心甘情願呢?
警局裏到處都是巡捕,梁歲也不怕他跑了,客客氣氣把人請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陶帷初滿臉興致不高的模樣,恹恹地直接窩進了辦公桌後的單人沙發裏。沙發不知是哪國産的高級洋貨,舒适柔軟還寬敞,比墊子鋪就的軟榻強了太多。
原以為會被下獄,沒承想待遇還挺高,陶掌櫃針尖兒大的心底對梁歲升起一股子好感。
梁歲滿心滿眼都是屋裏人,絲毫沒注意到身後走過來一道身影。
“小梁啊——”那人有些年紀,大腹便便,留着油背頭,慈眉善目地拍了拍他。
梁歲應聲回頭,站直了回道,“栾總捕好。”
此人名叫栾吉榮,巡捕房的總捕,梁歲頂頭上司。身份背景頗為複雜,不僅跟洋人關系匪淺,同新政/府高層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小梁啊,我聽說百樂門一個舞女昨夜死在家裏了是麽?”栾吉容站在辦公室門口,笑眯眯地問道,他身後還帶着兩名巡捕。
“是,”梁歲點頭,疑惑一閃而過。
栾總捕很少過問底下的事,除非牽動了某一方的利益。一件小小的命案,他怎麽這麽快就知道了,還親自來問?
“我還聽說已經有證人指認嫌犯了,是個什麽裁縫?”
梁歲一挑眉,“總捕知道的真清楚,但此事還有許多疑點,證詞真實性也尚不明确.....”
“小梁啊,”栾吉容和藹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剛看見你把人帶回來了,現在在哪裏?在你辦公室麽?”
說罷也不等梁歲回答,擡腿邁了進去。
“栾總捕......”梁歲想攔,終究慢了一步。
陶帷初整個人舒舒服服縮在沙發裏,聽見門口的聲音,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饒是栾吉容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當真正看清那人時,還是不由得呼吸一滞。
不過到底是老江湖了,他面兒上不動聲色,開口道,“你就是嫌犯陶帷初?倒是舒服,來人吶,給我拿下!押進獄裏去!等等我要親自提審!”
“栾總捕!”梁歲惱了,他擋在陶帷初前,直視着栾吉容,“這等小事交給我們來做就好,怎能勞煩您親自提審?我保證會盡快破案,給您一個滿意的卷宗!”
“小梁啊,你是不知道,”栾吉容換上副笑臉,壓低聲音湊近了說道,“死的那個舞女不是什麽普通舞女,咱們租界英廣商會會長紮克利先生同她交情非常深,你懂吧?紮克利先生知道此事後很關心,剛剛還來親自找到我詢問案情。這不,他聽說已經有嫌犯了硬要一起旁聽審訊,那可是當選了中英和平大使的人,跺跺腳咱們租界都要顫一顫,連上頭都不敢得罪。所以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親自來審理,你該忙忙別的去吧。”
末了栾吉容又加了一句,“是不是那個證人一早上也被帶回來了?等下我也會好好審審他,所以你不用擔心了啊。”
跟着的兩名巡捕槍/栓一拉,子/彈上膛的聲音把梁歲反駁的話全堵了回去。
他整張臉沉了下來,腳底一步未動。
笑話,栾吉容什麽德行他再清楚不過。這位屍位素餐了大半輩子,唯一在乎的除了錢就是權。陶掌櫃前腳剛進巡捕房,後腳栾吉容就上門提人,中間要說沒有貓膩那是忽悠鬼呢。
而且那個紮克利他也有耳聞,明明是個英國人,卻偏好中華大地。面兒上經營首飾商會,私底下海陸的各種走/私都有他的影子。當選和平大使後,更是經常出入上流社會,同上海灘最頂級的那層人都說得上話。
這樣一個人,會因為一屆舞女親自來到警局詢問案情?
許是梁歲護食兒的氣勢太過明顯,栾吉容微微驚訝了一瞬,到底還是放軟了語氣,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梁探長,你放心,咱們巡捕房決不會出現污蔑人的事情。我定會親歷親為,把案子查清楚。如果陶掌櫃是清白的,那例行詢問過後就會放他回去了。”
話音落地,栾吉容的耐心也徹底告罄。他擺擺手,兩名巡捕上前舉起/槍對準了陶帷初。
梁歲最終什麽也沒有說,讓出了地方。他不可能真的當場翻臉,到時候別說陶帷初,連他自己恐怕都走不出巡捕房。
倒是陶帷初終于看完熱鬧,明白自己的“所屬權”變了,懶洋洋從沙發裏拔了出來,跟在栾吉容身後走出了辦公室。
畢竟人不是他殺的,所以看上去一點兒心理負擔都沒有。
梁歲冷着臉目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如刀。
出了屋上到三樓,栾吉容朝兩名下屬附耳低聲吩咐道,“把人帶到審訊室單獨關押,你倆記着,在我提審之前,別讓任何人接近他!”
言罷,栾總捕則朝反方向走去。
走廊盡頭一間辦公室虛掩着門,栾吉容理了理衣服後推門走了進去。躍過一道雕花屏風後,只見屋內坐了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男人。
“紮克利先生,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栾吉容谄媚地笑着說道,“人已經關好了,咱們随時可以審問他。如果您想動刑的話,請務必提前告訴我,我好幫您準備所需物品。”
“辛苦了栾先生,”紮克利的漢語異常流利,他翹着二郎腿,姿勢舒适散漫,“不過不用動刑,我們現在仍然無法确定他是否知道那個秘密,畢竟上一代陶掌櫃已經死去很長時間了。”
“是,是,咱不能打草驚蛇,我明白。”栾吉容搓着手,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我只是不明白,在你們國家很注重‘傳承’的問題。為什麽上一代陶掌櫃會把家族傳給一個外人,不肯傳給自己的兒子陶百樂呢?”
“額.....”栾吉容頓了頓才解釋道,“據抓到的陶百樂所說,是因為陶帷初天賦異禀。他說的應該八九不離十,畢竟陶百樂很膽小,大刑還沒上就什麽都說了。”
“天賦異禀麽?”紮克利伸手打開了放在桌上的一只皮箱,陽光一照,皮箱裏頓時熠熠生輝。
“的确是的,就算在我們國家,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手藝,真是令人驚嘆。”
原來那箱子裏放的,竟是刁莉莉的白色舞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