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紮克利把舞裙從箱子裏拿出來,細細地觀察着,幾乎隔幾秒就要發出一聲贊嘆,直到看見了左肩內襯繡的那個紅色的“陶”字。

“我認識這個,”紮克利看上去很激動,“跟書上畫的一模一樣!沒有錯,他們居然真的一代一代傳下來了!”

栾吉容在旁邊陪着笑,壓根兒聽不懂這人在興奮什麽。他小心翼翼探身上前瞄了一眼,只瞧見一個有些像草書一樣的“陶”字。紅線彎彎繞繞,如同一副血染的山水畫。

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栾吉容明白過來,這應當是陶帷初繡好衣服後留的“落款”。多年傳下來的手藝人都好這一口,并不稀奇。

倒是紮克利,眼裏都已經開始冒綠光了。

“栾先生,”他小心翼翼把舞裙放好,轉頭問道,“你的計劃确定萬無一失麽?我不希望這件事情被傳出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您放一百個心!”栾吉容拍胸脯保證,“整件事兒絕對天衣無縫,去殺刁莉莉的人是位行家裏手,現場絕找不到任何證據。我們又有陶百樂當目擊證人指控陶帷初,陶帷初背上這條人命是板上釘釘。所以只要我們握着這個把柄,無論是動刑還是要他的命,都有非常正當的理由,誰也挑不出毛病。何況陶帷初是個孤兒,性子古怪又沒什麽親密的人,光杆一個,也沒人會為了他來喊冤。”

“我不想要他的命,”紮克利藍色的眸底閃動着異樣的光,“我只想知道一些事,一些已經塵封太久的事。”

栾吉容揣度着他的表情,斟酌地問,“......嘿嘿紮克利先生,您說的事啊秘密啊,到底.....額,方不方便透露一下?畢竟我要去審問他,您至少....至少給我一個方向,讓我知道我要問什麽啊?”

“栾先生,我希望你審問的時候我也在旁聽。并且,只有你和我。”紮克利微笑地看着他。

“是,是,那是一定。我懂您的意思了,到時候您想問什麽您可以自己問。您放心,我絕不多嘴。而且這人已經在我們手裏了,您想怎麽問、問多久都成。”

“非常好,感謝你栾。”紮克利從兜裏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絨布袋子遞過去,“等到這件事情結束,你和的家裏人就可以登上遠渡大英/帝國的輪船了。我會為你安排一份非常棒的工作,也會為你們搞定身份問題,房産、孩子的學校全都不用擔心。這是一點小禮物,希望你會喜歡。”

栾吉容打開袋子,一顆顆閃着光的鑽石從裏面滾了出來。他瞪圓了眼,話都說不利索了。

“謝謝謝謝謝..紮克利先生!您放心,我絕對會把事情辦得漂亮!”

“好的,栾先生,現在讓我們去見一見陶掌櫃吧,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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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帷初呆的并不舒坦,他被關進審訊室,從舒服的洋沙發換成咯人的硬板凳,手腕上還被鐵鏈拴着,簡直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他被家裏的軟墊養的嬌貴極了,這會子渾身骨頭都疼,趁審訊室裏沒人,不停扭動身軀找舒服的姿勢,一邊咒罵抓他進來的栾吉容一邊懷念起僅有兩面之緣的梁歲來。

就在此時,審訊室的門開了,栾吉容跟紮克利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陶帷初被金發碧眼晃了一下,也不動了,擰眉看向二人。

洋人?

“想必陶掌櫃已經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裏了吧?”栾吉容笑眯眯地請紮克利先坐,自己随後也拉開椅子坐在陶帷初對面,

“刁莉莉死于家中,而你是最後一個出入她家的人。陶掌櫃,不得不說,你的嫌疑很大啊!”

陶帷初壓着火氣,“人不是我殺的。”

他此時被鐵鏈拷着,像一團綿綿白絮。紮克利僅僅是看着他,就已經興奮到坐不住了。

就在我的眼前,這位從大洋彼岸遠渡而來的英國人想,千年來那些人所保護秘密的最後一把鑰匙就在我眼前。

“別生氣嘛,”栾吉容推過去一份文件,用很輕的聲音笑着說道,“不過你看,我這裏有證人的供詞,完全可以表明你在刁莉莉死亡之時曾出現在她家裏。陶掌櫃,不知道你懂不懂,憑着這些,可是完全能定你的殺人之罪呀!”

陶帷初不說話了,他在對面兩人臉上來回掃了幾遍,明白過味兒來。

他前腳剛幫刁莉莉做完衣服,後腳那女人就死在家中,衣服也不翼而飛。事情還未過去半天,就有證人證明他曾出現在那裏。說巧合也沒有這麽巧的事兒,像是有人挖了個坑,只靜靜等他跳進去一樣。

況且要定自己的罪大可二話不說直接定了,沒必要來到面前拉拉扯扯。方才聽梁歲的語氣,這人還是巡捕房的一把手。

一把手外加一個洋人,親自并且單獨來審他。

陶帷初譏諷一笑,長睫輕眨,“二位,不知你們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

*

其實當栾吉容把人從辦公室帶走後,梁歲一刻也沒耽誤。

他以驚人的直覺感到事情并非那麽簡單,栾吉容不可能無緣無故插手。如此突然上門提人要麽是想掩蓋什麽,要麽是想盡快得到什麽。

總之,刁莉莉的案子恐怕沒有眼下這麽簡單。

.........陶帷初能回來的概率恐怕也非常小。

他立馬下樓驅車直奔亨昌裏,敲開了陶家的門。

翁子:“.....怎麽又是你?”

梁歲:“長話短說,你家掌櫃的被抓了,作為殺死刁莉莉的嫌犯。”

翁子急了,“這不可能!我們那天走時候刁小姐還好好的!”

“所以我需要你去找一個人,一個能跟你一起證明這件事的人證。”

梁歲很清楚,陶帷初生性懶散。去刁家不可能走着去,最大可能就是坐黃包車。如果他們是深夜去的,也不可能是随手路上攔的,只可能是提前約好。

“應該是你們熟悉的車夫吧,”梁歲盯着翁子囑咐道,“去找他,把他帶到租界巡捕房來給你們家掌櫃的作證。記住,進了巡捕房不要說你們是誰,直接找我。”

翁子急吼吼跑出門,沒跑兩步又轉回來了,“梁....梁探長,這樣就能把我們掌櫃的救出來了麽?”

怎麽可能?梁歲冷笑一聲。他肩寬腿長,黑色警帽投射下的陰影蓋住了他大半張臉。

這人滿身的煞氣,看的翁子沒來由在暖暖春日裏打了個哆嗦。

“你去辦好你的事就行,”梁歲涼涼地說道,“剩下的我去。”

若想光明正大把人帶出來,光靠一兩個人證可不行,還得有更加重要,重要到栾吉容不能輕易掩蓋過去的東西。

他活了這麽大,好不容易逮着個滿合自己心意的人兒。甚至連手還沒碰過,就讓人從眼前帶走了。

這已經不是面不面子的問題了,梁歲現下恨不能沖進去一/槍崩了姓栾的。

不過憤怒中他也沒忘幹正事兒,将車重新開回巡捕房,三下兩下問出了陶百樂的關押地址。

“在....在大獄,”一名小巡警似乎被吓着了,磕磕巴巴指着地下說,“大獄7號間。”

梁歲到達的時候,果然看見門前有巡警做看守。

有看守,就證明這不是個普普通通的人證。

他不動聲色上前,挑了個面熟的吩咐道,“開門,我奉栾總捕的命令來提此人。”

那名巡警朝他敬了個禮,有些納悶,“可是梁哥,栾總捕特意吩咐過,除非他本人來,否則誰也不能打開這道門啊。”

梁歲面色一冷,“連我的話也信不過了麽?!”

“不是不是!可..可梁哥,我們奉命不能開,除非栾總捕他親自來......梁哥——!”

“砰——!”

巡警的尾音戛然而止,通道裏猛然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槍/聲。

勃/朗寧閃着陰森的寒光,子彈一下子拍斷了門上的鐵索,獄門被震得抖了三抖,随即“吱呀”開了一個小縫兒。

門裏門外的人全都被吓呆了。

巡警驚魂不定的對上梁歲的眸子,看清了那雙眼裏蘊含的暴烈與憤怒。

“你們現在老老實實讓開,事後可以報告栾吉容說是經我威脅,頂多受個罰。”槍/口硝煙未散,梁歲聲音平靜,一字一句卻如同裹滿冰碴,

“若是現在不讓硬要擋我的路,那恐怕你們誰也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獄廊裏安靜得落針可聞,幾名巡警頭頂冷汗撲簌簌往下掉。

面面相觑後,獄警齊刷刷往旁邊退了三步,留出門前的空擋。

“梁哥,我們什麽也沒看什麽也不知道!”

梁歲笑了,接着一腳踹開了獄門。

陶百樂被剛從一聲槍/響驚得縮在牆角瑟瑟發抖,還沒來得及擡頭就先感受到頭頂壓下來一片沉甸甸的陰影。

“陶百樂,”梁歲用槍/口點了點他,“看着我說話。”

陶百樂顫抖着擡頭,他膽兒本來就小,多年的大煙更是一身把骨頭抽成了軟軟一灘爛泥。

只看過去一眼,梁歲的黑臉和近在咫尺的槍/口差點兒讓他當場洩了褲子。

“陶百樂,我問什麽你答什麽,可以少受點罪,明白麽?”

“......嗯、嗯嗯。”

“刁莉莉死的那晚上,你到底看見什麽了?你到底是碰巧出現在那還是有別的原因?”

陶百樂抖成了篩子,恨不能把自己團成球藏進地底。他上下牙齒劇烈打顫,驚慌失措盯着梁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沒那麽多耐心等你。”梁歲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三個數。”

“一”

陶百樂臉白了三層,可他不能說,他要是說了,那幫人不會放過他。

“二”

“.......大、大哥,我不能.....我不能啊!”

好不容易從吓斷的腸子裏扒拉出來一句話,還沒說完陶百樂只感覺眼前一閃,随即是一聲熟悉的“砰”!

“啊————!啊——!我的腿!”

7號間傳來一聲慘叫,陶百樂捂着一只小腿在地上瘋了似的打起滾。

梁歲聲音更冷,“我說了沒那麽多耐心,你還不說是麽?那我......”

“我說!!我說!!是他們讓我去的!!他們讓我夜夜蹲守在陶家門口!一旦陶帷初....陶帷初出門就跟着他!那小娘...小娘們兒也不是他殺的!別....別打——”

梁歲滿意了,他單手拎起陶百樂的衣領,強迫他湊近自己,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最好記清楚了現下的話,等會兒一五一十再給我重複一遍。”

說罷手中力道不減,強拖着陶百樂出了一路走出大獄。血線滴滴落在地上,連城一條歪歪扭扭的蛇。

看守的獄警目視前方,一眨都不敢眨,一個個背挺得更直了。

栾吉容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他端着副彌勒佛般的笑,循循善誘,“陶掌櫃,咱別一直裝啞巴不說話呀,你看你現在已然進了巡捕房,還是乖乖聽話吧!紮克利先生只是很崇敬陶家代代相傳的手藝,想多了解一些他生前事而已。你看你一直......”

他話音未落,便被門外鬧哄哄的雜亂聲打斷了。

“怎麽回事?”栾吉容起身想去看個究竟,誰知一步還沒踏出去,審訊室的門就被人在外面大力踢開了。

梁歲一手拿着勃/朗寧,一手拎着嗷嗷亂叫陶百樂沖了進來。

他如同殺神一般,眼神冰冷,腳下踏血,一把将手中人摔在栾吉容面前。

栾吉容被突如其來的腥味兒糊了一臉,他扯開嗓子大叫,“梁歲你他娘的瘋了?!”

瘋了?

梁歲唇角一彎,朝椅背上被拷着的人看去。

陶掌櫃細細白白的一雙胳膊上,摩擦勒出的紅印子看上去異常明顯。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在一起,陶帷初呼吸一滞,他看懂了那個眼神。

心疼,憤怒和赤/裸裸的占有欲。

梁歲收回目光,拉開勃/朗寧的保險對準嚎啕大哭的陶百樂,“把你剛從在牢裏說的話再跟說一遍,當着栾總捕的面兒,還有這位不知道叫什麽的洋人先生。”

審訊室門外熙熙攘攘,擠滿了滿腹疑問的巡警們。

栾吉容一口氣差點兒沒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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