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其實當陶百樂的臉出現之時,陶帷初已經明白七八分了。

為什麽堂堂巡捕房總捕會跟洋人一起審問他,為什麽他們不惜以一條人命為代價也要明裏暗裏把他困死在這兒,為什麽他已經落到這些人手裏還不肯嚴刑逼供只敢不停暗示套話。

陶帷初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去觸及到那個秘密了,可眼下看,并非如此。就算他自己能把事情忘幹淨,也總會有人跳出來提醒他。

事兒還沒完,想躲躲不了。

他看着那張跟師父有七八分像的臉,內心嗤笑,“師父啊,你為何要把陶家傳給我呢?”

明明我一點也不想要,明明有人想得要死。

目光一點一點向旁邊移,最終落在梁歲身上。

那人身量很寬,舉/槍的手臂平直穩健,在黑色制服的包裹下,顯現出一種利落又危險的弧度。僅僅是看着,就能被釋放出來的威壓震得心鼓狂擂。

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面。

陶帷初用腳都能想到梁歲把事情鬧成這樣是為了救他,即使才只見了三次。

可梁歲的眼神讓他感覺惡心。

那是如同烏雲壓頂一般籠罩了陶帷初整個兒時的眼神,如同附骨之蛆,總能輕易把他帶回那些曾經做過的潮濕粘膩令人厭惡的夢裏。

梁歲過于直白激烈,陶掌櫃陷在冰冷的審訊椅上,臉色白了三分,眉頭緊緊絞在一起,拼命抵擋一股接一股嘔吐的欲/望。

梁歲七分的目光在栾吉容身上,另外的餘光和十分心思全都放在陶帷初那兒。

眼下陶掌櫃額間冷汗遍布,睫毛輕顫,就連唇瓣都毫無血色,看上去活像馬上就要歪栽過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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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心頭血堵在胸前,梁歲第一想法就是栾吉容對他的人做什麽了。

他提腳踹在陶百樂被子/彈射穿的那條腿上,冷聲道,“還不說?刁莉莉死的那晚你到底看見什麽了?”

“啊——!我...說我說!我看見刁莉莉把陶帷初送走的!不是他殺...殺的啊!”

一語驚出,滿座嘩然。

紮克利“蹭”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碧藍色的眼珠死死釘在梁歲身上。

栾吉容目瞪口呆,想阻止已然來不及了。情急之下,他肥厚的一只手“啪”地扇在了陶百樂臉上,力道之大,直接把陶百樂扇暈過去了。

他氣的臉上所有肉都在顫,指着地上一灘爛泥的人吼道,“看看看個屁的看?!還不趕緊來人把這個滿口胡謅的東西帶下去?!你們他娘的是想看人死在這兒麽?!還有你梁歲!你他娘的是不是瘋了?!你到底要幹什麽!”

梁歲槍/口一壓,“不急,栾總捕,你方才也聽見了,刁莉莉的案子還有許多疑點,我們不該把無辜的人扣押在此。”

門外的巡警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栾吉容怒氣叢生又不好當場發作,顯得做賊心虛似的。他只能努力擠出一個平日裏的笑來,“那也沒必要搞這麽大陣仗吧?有什麽疑點我們可以私下......”

話還沒說完,門外又是一陣騷動。大民帶着兩人擠了進來,其中一個正是翁子。

“梁探長,我把人帶來了。”翁子伸手拽了一下旁邊的人,那人一身短打頭戴草帽,顯然是個行腳的黃包車夫。

“我倆都可以證明,那天我們走的時候刁莉莉還好好的,她還親自送我們掌櫃的出的門!”

栾吉容的臉徹底綠了。

紮克利在他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栾吉容回身看他,當即吓得麻了半邊身子。

不久前他才剛誇下海口,此事絕對不會被多餘的人知道。而現下呢?恨不得全巡捕房都能瞧出來他把人扣這兒是因為藏了貓膩了。

梁歲看出兩人之間眼神交流,他快刀斬亂麻,拔高聲調,“栾總捕,這兒所有的人證都可以證明陶帷初無罪,刁莉莉并非是他殺的。所以我認為可以把人放了,您覺得呢?”

“你給我閉嘴!”栾吉容大喝完,身後傳來紮克利平直的聲音。

“栾先生,我認為這位先生說的對。”這位高大的英國男人比栾吉容高出半個頭,他語氣聽上去格外真誠,“假如陶掌櫃有完美的證詞,我們就不該把他繼續扣留下去了。你覺得呢?”

栾吉容冷汗濕了三層又三層,他抹了下臉,意識到紮克利話中的意思。

為了不鬧的更大,也只能先把陶帷初放了,否則梁歲那個瘋子指不定還能幹出什麽來。

“您....您說的對紮克利先生,來、來人吶!都他娘的是聾子麽?!沒聽見啊?!趕緊把把把陶掌櫃的鎖鏈解開!放人!”

鎖鏈落地,翁子急急忙忙上前一把扶住了陶帷初。

梁歲收起/槍跟在他們身後,“陶掌櫃受驚了,我送你們。”

臨出門時,栾吉容怒喝聲響起,“梁歲!你給我上哪兒去?!你把證人打傷的事兒就這麽完了?!你給我滾回來!我看你是在這個位置幹夠了是不是!”

“怎麽會呢?”梁歲轉身直視着頂頭上司的眼睛,嘴唇微微向上彎起,“栾總捕,我把人送回去安置好自會回來跟您請罪,到時候您要打要罰要罵都行。”

末了,他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添上一句,“對了栾總,我大哥郭永春二哥房懷明日就能下船了,他倆還特意寫信叮囑我,回來要好好跟你,喝,一,杯,呢。您可千萬別忘了。”

栾吉容像被拔了毛的野雞,臉色脹成了菜茄子色。

誰不知道安清幫在上海灘的勢力有多大?當初梁歲進巡捕房還是郭永春通過上層的路子安排的。這些年他栾吉容壓根數不清自己收了安清幫倆兄弟多少禮,何況房懷那一手雙刀更是駭人。

一句話,滿滿都是威脅,可偏偏栾吉容還只能囫囵個兒吞了。

梁歲壓了下帽檐,頭也不回跟着陶帷初走出了巡捕房。

大門外,黃包車夫是拉着車一起來的,自然而然認為陶掌櫃該坐他的車回去。小跑幾步把座位撲幹淨了,站一旁恭敬等。

陶帷初在車前幾步站定,左思右想還是覺着不能就這麽走了。

回身擰着眉幹巴巴地說了句,“多....謝。”

他由自己性子慣了,一句道謝說的別扭又尴尬。心裏忌諱着方才那個眼神,甚至連頭都沒有擡,故意不去看梁歲的眼睛。

一句謝謝恐怕不夠啊。

梁歲比他高些,此刻站在陶帷初面前,能看見那人頭頂被陽光暈出的一團團黃暈,往下是一眨一眨的長睫和高挺白皙的鼻。

我把你救出來,可不止為了一句謝謝。

“陶掌櫃恐怕遭了許多罪,”他緊緊盯着眼前的薄唇,絲毫不掩飾壓抑的渴望,“坐黃包車未免太過颠簸了些,還是坐我的車吧。車上鋪有軟墊,厚實舒服。”

言罷他也不等那人回答,從兜裏摸出三塊大洋直接扔給黃包車夫,“今日多謝能來作證,我送陶掌櫃回去就行,勞煩你了。”

車夫天降橫財,千恩萬謝地撒丫子跑走了,陶帷初甚至來不及喊一聲“等等”。

剛被人撈出來,欠了人的情,陶掌櫃面皮兒薄,千萬句拒絕的話堵在嗓子眼兒裏說也說不出。只能眼睛不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幹站着,連翁子也一頭霧水地瞧他。

梁歲可等不及,他招招手,一輛黑色福特立刻開了過來。後門一開,果然鋪滿了絲絨質地的軟墊,看上去還是那種高級貨。

陶帷初被審訊椅咯得渾身骨頭疼,最終敗給了嗷嗷亂叫的身子骨,慢吞吞上了車。

他天真地想,就讓這人送到家,不讓進門不就完了。

誰知梁歲臉皮厚的堪比城牆。

“為了把陶百樂提出來,我還跟獄警打了一架,渾身是傷,”陶家門口,被擋在外的梁歲認認真真撒謊,兢兢業業扮可憐,“小臂疼的很,不知陶掌櫃家裏有沒有紅花油?能否大慈大悲借我用用?”

陶帷初倆眉頭都快皺到一起去了,這人怎麽這麽不要臉?!

“翁子!去給他找紅花油!塗完送梁探長回去!”

“是。”

翁子看不懂兩人間的彎彎繞繞,忙進裏屋去翻東西了。

陶帷初轉身上樓,他不想理這人,最好能躲多遠躲多遠,以後有機會再還今日人情。

可梁歲狗皮膏藥似的,無聲跟着人上了樓。不僅如此,在陶帷初發現即将憤喊出聲時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随即大力一推,直接将人推進了拐角一間屋子。

“咔噠”,門鎖落,陶帷初怒了。

銀光炸閃,薄刀出袖,直指梁歲咽喉。可梁歲速度更快,他本就早有準備,眼底一亮,單手就把人的腕子捏住,一折一捏,不知動了哪個穴位,陶帷初只感覺虎口一麻,薄刀猛地脫手掉落在地。

誰知還沒完,梁歲抓着手腕往後一擰,借着蠻力直接把人抵在了牆邊。就在陶帷初腦袋即将撞到牆的時候,他連忙抽出捂着嘴的手墊了過去,随後整個人驅身壓上。

他本就比陶掌櫃高大,現下緊密相貼的姿勢更是直接把陶帷初兜進了懷裏。

二人近在咫尺,陶帷初瞪大雙眼奮力掙紮,可梁歲如同一座小山似的絲毫撼動不了一分。

“你滾開!!”

“你怕我?”

陶帷初氣極了,梁歲呼出的熱氣噴在他臉上,兩人甚至都已經鼻尖貼着鼻尖了。

怎麽會有這樣厚顏無恥的人?!

“陶掌櫃,”梁歲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眸底如同炸開天幕的煙火,

“我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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