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十六

腳步聲消失在拐角,紮克利低聲安慰幾句被吓壞的值班人員後,便統統把人打發走了。

此刻偌大的辦公室裏只剩伯爵和他兩個人,紮克利猶豫了一瞬走向伯爵,“老師,您看......”

“這是上帝賜予我們的禮物,紮克利。”威爾伯爵的眼底在黑暗中射出幽幽綠光,他驚喜地盯着梁歲遠去的方向緩緩說道,“我們一直在試圖尋找陶帷初的弱點,他是個孤兒,沒有親人朋友。可以說,除了他自己的性命,作為一個人他幾乎沒有任何弱點。”

“是的老師,這也是我們遲遲不敢動手的原因。如果他連性命也不要了,那我們真的沒有任何能威脅到他的東西。”紮克利掰着手指想起他們的調查——

陶帷初不愛財,無數達官貴人開出天價想請他做衣服,除非合他的心意,任何財富都無法讓他出山。

就連紮克利自己也曾不止一次雇傭過不同的人去敲陶家的門,開出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好處也沒有請的動這位掌櫃的。

而且陶帷初不近女色,甚至表現出來的感覺是非常嫌棄的。

“栾吉容綁架他無非就是想從他嘴裏拿到我們想要的東西,”威爾伯爵在屋內來回踱步,“按照他的性格,肯定會動用大刑,因為他急迫而且這是他的處事方式。如果他取得進展對我們來說事情無異于簡單許多......”

“可如果他沒有呢?”紮克利猶豫道,“不僅僅打草驚蛇還掐斷了我們最後一條路.....”

“不,不是最後一條。”威爾伯爵興奮地看着他的學生,“剛剛梁歲不是給我們送來那條通往成功的路了麽?”

“老師您的意思是......”

“愛情,永遠是最令人感動的東西。它是神明賜予人類的禮物,也是神明賜予人類的軟肋。”威爾伯爵喃喃低語,“梁歲對于陶帷初的情感真摯熱烈,如果陶帷初對他也是這樣,那麽他們彼此就是對方最大的弱點。也是我們抵達成功最大的突破口——”

“對了,你快派人跟着一起去!”威爾伯爵忽然想到什麽喊道,“別讓栾吉容死了!”

*

上四月,春意漸深,近郊綠蔭環繞,人煙罕至。與租界裏頭的繁華朱樓大相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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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歲下了車,身後兩列人跑着上前将綠茵中央那棟灰色小樓團團圍住,門口有兩個邊喝酒邊站崗的壓根兒沒反應過來便被繳了械。

“栾吉容在這兒?”

梁歲幾步走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那兩人。

其實已經不用問了,這倆都屬巡捕房的熟面孔,而且前不久還在慈濟醫院裏頭見過。

“在.....在地下,”那二人其中一個倒是真的怕了,那天梁歲沖進大獄打傷陶百樂一條腿的時候也是他站崗。往事湧上心頭,這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梁、梁哥!都是栾總捕非逼着我們這麽做的啊!真不關我們的事兒啊!”

梁歲目光沉沉望向小樓大門,這地方連他也從未聽過。

內部其實并不大,還未進門就能感受到裏面透出來的陰冷,應當是總捕固有的動用私刑的地方。

他不敢再耽誤,帶着人大步踏了進去,按照方才那人的交代直奔地下。

空氣中漫着股腥臭,石板走廊兩側煤油燈亮着岌岌可危的光。

最盡頭一扇半掩的門裏傳出細細簌簌的聲音,栾吉容正眯着眼滿意地欣賞着自己方才的傑作。

“你要是早些說了,不就不用受這種折磨了?”

陶帷初的白褂已經看不出底色,凝結成垢的血和塵土混雜,看上去肮髒極了。

他趴倒在地上,原本雪白的腳踝上各有一道傷口正汨汨留着血。身上每一寸都在痛,舌尖被咬破無數次也無法緩解一丁點。

其實連動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陶帷初腦子空白一片,耳膜嗡嗡震響。栾吉容的話像道虛影飄進耳朵又飄了出去,他什麽也沒聽清。

地面冰涼一片,被強行灌下去的大煙水還在胃裏翻湧。腳筋被挑,以後只能像狗一樣趴着活。

活?這樣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陶帷初緩緩閉上眼,想起兒時在陶家的日子,也如同今日一般。被關在一方小屋內,被迫日日練習刺繡,被迫承受來自于師父的種種。

那時候他也是由着一方鐐铐拴着,師父在的時候才會解開。年幼的日子是被困住的金絲雀,得益于不肯放棄的天真,才能掙脫鎖鏈好好活到現在。

本以為日後種種都可随心所欲,沒想到老天壓根兒沒打算放過他。

如同當年接受了“陶”這個姓,接受了“陶帷初”這個名兒一樣,師父即便死去多年,也依舊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像座大山,把他死死壓在陶家之下——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就這樣死了也好,陶帷初一動不動地想,不,應當說,還不如快快死了的好。

“真是可惜,明明陶掌櫃一表人才,只要說出來我便能保你一生大富大貴。可你真倔啊,咬死了不知道。行啊,等大煙的煙/瘾上來了,我看你還能扛多久。”

栾吉容翹着二郎腿,看上去頗有耐心。

他篤定了陶帷初即便能撐過大刑,也定然撐不過大/煙。那東西一發作起來,連親娘都能掐死。

如果大煙水還不行,他也有後招。曾經從某個煙館老板那裏繳獲的,來自大洋彼岸真正的黑鴉/片。

據那老板說,只要一小塊,就能讓人□□,抵得上三桶大煙水。

一直沒用是因為繳獲的量屬實小,也真真兒是舍不得。

正當他暗自思量之時,走廊上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栾吉容皺了皺眉頭,以為是外頭的人忍不住春日夜寒進來湊熱鬧,剛想出聲訓斥卻猛然瞪大了雙眼。

大門“哐當”一聲被人從外頭踹開,力道之大連鐵質的門板上都凹進去一塊。

梁歲沉着一張臉站在門口,身上的煞氣如有實質,深邃明亮的眼眸裏像是裹着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只一眼,栾吉容手中的酒盞差點兒沒拿住。

煤油燈被甩進來的陰風掃了一下,立刻抱頭鼠竄晃晃悠悠,在牆壁上打下一片斑駁的陰影。

陶帷初似乎聽見什麽聲音,可身上的痛楚讓他連掀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安安靜靜趴在那兒,如同一只墜入泥土的白蝴蝶。

梁歲看清的瞬間,五髒六腑一下子全炸開了。一股子爆裂的怒氣直直沖進頭頂,擊得兩眼驀地一黑。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疼過愛過的人,眼下就這樣被人生生折磨的沒了人形。

目光掃過陶帷初身旁的兩人,一個手裏還拿着沾血的小刀,一個還揪着陶帷初的頭發。

二人愣愣地看着梁歲,全都僵成了一根人形木樁。

不過木樁也沒當多久,梁歲毫不猶豫掏出腰間的勃朗寧,“砰砰”兩聲槍響,兩人眉心皆是一點紅,在一片惶恐中齊齊向後倒去。

“梁歲你他娘的——”

栾吉容終于反應過來,一下子從凳子上跳起,想用身份壓住這個突然闖進來的人。

結果剩下的話還沒說完,他眼睜睜看着黑洞洞的槍/口轉向自己,然後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砰”!

陶帷初也被近在咫尺的聲音驚醒,飄散的思緒一點一點聚攏。他艱難地掀開眼皮,光亮起的一瞬忽然感覺身子一軟一空,接着是慢慢滲進皮下的溫暖。

胸前不再是冰冷的地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溫熱。

暖洋洋的,帶着無盡的安全感。

他呼吸空了一瞬,第一想法是自己難道已經死了嗎?

強撐着睜開雙眼,入目所及,是一道利落幹淨的下颌線。再往上看,是兩片薄唇和沉沉望着自己的,布滿紅血絲的眼睛。

那雙眼裏的瞳仁極黑極亮,滿滿當當只盛進了自己。

他怔然望了片刻,幹裂的嘴角才緩緩動了動。

沙啞的聲音響起,陶帷初像用盡了渾身力氣才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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