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十九

房間裏安靜如斯,落針可聞。

梁歲的一番話,讓陶帷初覺得自己像條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刀殂。

說破大天去,還不就為了這張臉?

為了這張臉做這些,值嗎?

淺淡的琉璃茶色眸子劃過一抹譏諷,陶帷初緩慢張口,一字一頓地說道,“曾經也有人跟你一樣,想要我,鎖住我,自以為是的想把我留在身邊一輩子。”

這是他第一次同梁歲好好說話,說的還是極盡隐晦之事,梁歲不由挑了挑眉。

“但後來他還來不及得手,就死了,還是意外慘死,現下連個供後人供奉的墓地都沒有。你說,他死前會不會後悔?”

會不會後悔?若是按常人般待我,是不是就能安享晚年,家庭和睦。而并非像像在一樣,孤零零死在山澗懸崖之下。

日光碎銀似的灑在陶帷初臉上,映得他純潔美好。可眼底的情緒卻晦暗不明,帶着難以言喻的嘲弄。

“人人都說‘色’字頭上一把刀,梁探長,你當真不怕這把刀将來會割斷你的喉嚨麽?”

梁歲被他一句接一句話弄得心裏癢癢的,身上某種邪火蠢蠢欲動。但這人剛剛才大病初愈,他只能強行壓下內心的焦躁,回答道,“首先,這把刀其實已經落下來了。比如你叫的‘探長’已然被撤,我現在無官一身輕,只是個純粹的江湖人罷了。”

陶帷初瞳孔一縮。

“其次,我救你兩回,早就已經把該得罪的人得罪幹淨了。巡捕房、英廣商會、英國大使館統統把我記在心上了,但那又怎麽樣呢?你覺得我會怕?”

撐着枕頭的手肘向下壓,梁歲脊背一彎,頭直接擦着陶帷初的發絲垂了下去。他唇瓣貼在床上人的耳骨邊緣,用一種極盡蠱惑的音調低聲說道,“我不怕慘死,更不怕粉身碎骨。別說你手裏拿着刀了,就算你懷揣十八般武藝也無所謂。紅顏禍水,我這汪池子深不見底,不僅能把你這攤禍水裝進去,還能好好護着不讓他漏出去一滴。”

“所以陶掌櫃,別想逃了,你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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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枝桠被風吹起一陣漣漪,暗紅色窗簾蕩出道道波紋。

浪影翻飛,陶帷初後知後覺品出了梁歲一番話裏的露骨情話,不由漲紅了一張臉。有心想出手撕了這個登徒子的嘴,又因身上的傷動彈不得。

滿心憋悶,憋得嬌俏的耳朵尖漫上一抹勾人的粉。

半晌,才咬牙切齒地怒嗔道,“你.....你給我滾開!”

梁歲微微擡頭,口中的氣吹亂了陶帷初半邊碎發。

“我不滾,”這人低低笑了起來,“我不僅不滾,我還要得寸進尺。”

還沒等人反應過來,梁歲單手扶住床上人的頭頂,随即慢慢壓低身子,印着那兩片薄唇的輪廓,溫溫柔柔地吻了上去。

陶帷初腦子裏“轟”的一聲,炸了個屍骨無存。

好在這個突如其來的吻一觸即放,梁歲撐起身子,淺笑吟吟地望着他。末了,還意猶未盡地伸出舌頭舔了舔下唇。

陶帷初:“.......”

世上當真有這麽不要臉的人嗎?!

梁歲伸出手輕放在被繃帶裹住的胳膊上,輕描淡寫地将紗布下奔騰的殺意壓了回去,他語氣真誠,“你傷還沒好,胡亂動很容易崩開。想要我的命也不急于這一時,大可等傷養好了再說。我哪兒也不會去,只會在這兒守着你。”

陶帷初瞪圓了一雙眼,恨不能現在就将這人碎屍萬段。

他滿心滿腔都是旺盛的怒意,壓根兒沒注意到自己直到現在也沒有一丁點反胃的跡象。

許是置之死地才會破除魔障,梁歲眉梢垂落下去,從骨縫裏溢出一股子心疼來。

人醒了,也該算算賬了。

法式小樓二樓門開,梁歲面無表情從樓梯上踱步而下。一直候着的小護士眼觀鼻鼻關口地拿起要換的藥匆匆忙忙進了屋,大門口站了一名黑衣麻褲的年輕人,瞧見梁歲朝自己走來,忙恭敬地低下頭去。

“梁哥。”

“大哥傳信兒來了?”

“是,”那名年輕人簡短地說道,“栾吉容被關在巡捕房大獄,昨晚上一行英國佬秘密去了大獄,其中就有那個名叫紮克利的。他們在大獄內呆了許久,出來的時候隊伍裏多了一個人,正是喬裝後的栾吉容。大獄內随随便便丢了一名死囚進去,跟着的弟兄記下了地址。若是梁哥需要,随時可去。”

說罷,遞上第一張紙條。

紮克利不可能讓栾吉容去死,畢竟那個死胖子跟陶帷初呆了那麽長的時間,能上的大刑基本全上了,無論有沒有探聽到消息,英國佬都會一點一點從栾吉容嘴裏摳出來。

在确認全部知曉之前,又怎麽可能不防着随時會殺上門的自己呢?

故意留下的地址,沒準兒就是個陷阱。

梁歲站到梧桐樹下,牛皮靴底踩碎了一地綠葉。

他鐵了心要保陶帷初,為此栾吉容必須死。但死一個無關緊要的爪牙沒什麽用,若是想要一方平安,須得鏟除源頭。

源頭是誰?和平大使、英廣商會會長紮克利?不,不是他。是他也要尊稱一句“老師”的神秘男人。

那個名叫“威爾”的英國人,必須搞清楚他的身份才行。

“你幫我查一件事,”梁歲順手捏了片頭頂的樹葉,聲音化在綠影濤濤的春風中。

待年輕人走後,梁歲垂眸看了一眼紙條上的地址。是個位于租界南側邊緣地帶的一塊小地方,周圍沒什麽百姓住戶,大多都是各大工廠的倉庫。

的确是個藏人的好地方。

梁歲把紙條一折,放進了內兜裏。

此時此刻他并不知道的是,就在那個地址旁邊的一幢工廠裏,三輛黑色福特一字排開。中間那輛後車門打開,房懷同一個女人齊齊下了車,那女人穿着素雅的旗袍,面容清淡溫婉,竟是胥二。

可眼下,胥二的神色卻有些焦急。

“夫人別急,人就在這兒。”

“你真的找到百樂了?”她一手捂着胸口,腳步匆匆地跟在幾名安清幫衆後頭,朝工廠地下走去。

“嗯,托朋友的福,終于找到了。”房懷跟在她後頭,下樓梯時提醒道,“小心些。”

胥二眼眶不由自主的紅了,她與姐姐離開陶家後,姐姐就一直挂念這個唯一的兒子。可當時她一個羸弱女子,能好好活下去已然艱難,如何能照看好陶百樂?

只能把人放在陶家,畢竟那兒有他親爹。

可誰也沒有想到,幾年後胥二的姐姐突染惡疾,來勢洶洶的病痛沒讓這個女子堅持多久便斷了氣。她生前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再看一眼自己的兒子。

安葬好姐姐後,胥二曾回去找過。可陶家早已搬家,偌大的上海灘,她無依無靠又能去哪裏找?

直至遇見房懷,嫁進房家,才慢慢從房懷嘴裏聽到一點消息。

工廠地下一間屋門被推開,胥二沖了進去,一眼望見軟榻上縮起來的一團人影。

那人面白如紙,雙頰凹陷,烏青的黑眼圈高高挂着,頭發更是雜亂如雞窩,瘦得不成人形。

胥二心緒差點兒崩潰,眼淚撲簌簌往下掉。這個呆在大公館裏的女人,不清楚前因後果,更沒見過大煙成瘾。茲以為親侄子是挨了餓受了凍才會變成這樣,一時間心疼與對姐夫的怨憤之情橫亘在喉間,哭哭啼啼地撲了過去。

房懷将一切盡收眼底,不動聲色退出了房間。

他招來一名親信,悄聲吩咐道,“你傳令下去,誰也不準多嘴。若是讓夫人聽到半點不該她知道的東西,就給我小心自己的腦袋!”

親信忙不疊去辦,屋內哭聲依舊。

房懷盯着房門口,狹小的雙眼冒出兩道精光。

藏了陶百樂消息這麽久,終于是時候透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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