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

三十一

梁歲靜默站在原地,目光穿過碼頭落在房懷兩口子身上。遠處船工的號子嘹亮又清遠,連帶着他的思緒也跟着飄散開來。

之前只是感覺,可能家中有人摻和進了陶帷初的事。眼下已經可以确認了,二哥二嫂恐怕早已跟英國佬搭上了線,就是不知道大哥在中間扮演一個什麽角色。

梁歲從小跟着郭永春長大,也跟着房懷練武多年,這二位對他來講,是家人也是師父。

可陶帷初,也是他挂在心尖兒上的一塊肉。

“我說過要護他一輩子。”黑夜中,梁歲喃喃自語。周圍攔住他的安清幫衆面面相觑,不太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所以你們攔不住我,”梁歲倏地擡頭,眸底映着火紅的光,“就算是二哥親自來了,也攔不住我。”

他出手極快,尾音還沒落地,人已經沖了過去。

夜色茫茫,碼頭小門前幾個奉命攔住梁歲的人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動作,就被一一放倒在地。

附近沒什麽燈光,也無人發現這裏的躁動。

“我敬二哥親二哥,二哥如果想要,我的命随時可以拿去。只要二哥開口,我可以替他上刀山下火海。”滿地哀嚎聲中,梁歲從容不迫地開了口,“但是陶帷初不行。無論是誰,想動他都不行。勞煩兄弟們回去給二哥回個話,就說弟弟不懂事,任性慣了,這一次只能委屈二哥忍忍了。”

言罷,他借着夜色,快步離開了碼頭。

胥二領着那麽多人無功而返,陶帷初肯定還呆在暗道裏等着自己。陰冷潮濕,時間長了那人的身子受不了。

滬上的情況太過複雜,梁歲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心中忽然有了個決定。

“都說江南不錯,田園村舍,杏花煙雨,不知那人嬌貴的性子會不會喜歡?”

喜不喜歡都無所謂,梁歲打定主意,等陶帷初腳傷告一段落,就強制把人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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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了陶掌櫃喜歡什麽樣的房子,自己就給他弄一個來,沒什麽難的。

車子引擎轟鳴,燈光略過上海灘大街小巷,穩穩當當停在梁家門口。

梁歲甚至連火都沒來得及熄,直接沖進了大廳。不過他仍然留了個心眼,先是快速上上下下全部檢查了一遍。确認無人偷窺監視之後,才忍着焦急來到小廚房。

櫃門拉開,東西一一拿出,嘴裏還念叨着,“等着急了吧,明天給你買老大昌的栗子糕.....”

暗道門彈開,露出裏面孤零零的一張錦緞被。

梁歲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

預想中的煤油燈不在,細心定制打造的拐杖不在,連一直心心念念擔憂思慮的人也不在。

暗道裏卷起一縷冷風,帶着逼人的涼意吹過梁歲的手背。

青筋暴起,木制櫃門直接被捏碎了一小塊。

他環顧四周,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門窗完好,梁家周圍明裏暗裏監視的人不少,那幫英國佬不可能堂而皇之闖進來。也只能是胥二,可瞧着二嫂的模樣,不像是已經把人抓到了,不然她不可能那樣慌張。

再看看小廚房,廚具擺放整齊,不像是有人碰過。而且暗道裏沒有任何掙紮過的痕跡,白色錦緞被甚至跟自己剛離開時沒什麽差別。

梁歲回屋拿了盞煤油燈,鑽進暗道,細細打量着地面,果然發現了些不規則的痕跡,是拐杖在地面劃過的印記。

梁歲擡手捂住臉,低低笑了起來。

他還真是低估了這位陶家掌櫃,即便已經傷成了那個樣子,也要憑着自己離開這兒麽?

晚春的夜裏仍舊帶些涼,陶帷初在黃包車上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有人正念叨您呢吧?”黃包車夫聞聲回頭看了一眼,套近乎似的搭話道。

陶帷初沒答,只是握緊了身旁的拐杖。

“在俺們老家那頭就說,打一下噴嚏是有人想你,打兩下是有人罵你。大人打了一下,恐怕有人想你呢!”

車夫可能跑夜路有些沒勁,轉頭說起個沒完。

陶帷初自嘲一笑,最近惦念他的人還真不算少,只不過沒一個是真想他。除了.....

目光落在拐杖上,這是梁歲特意依照他的身材丈量定做的。用的是最上等木材和絨布,腋下墊的位置舒适又軟和,不會因為長時間拄着而導致皮膚咯的生疼。

除了這個人吧,好像什麽也不圖一樣。陶帷初目光閃了閃,驀然想起梁歲每次強行壓住自己時的模樣。

那張臉輪廓分明,突兀出現在腦海,揮之不去。

不知道發現自己丢了,那人會怎麽樣?還會.....發瘋麽?

思慮間,黃包車拐上一條大路。只要穿過這條大路,就離城北門不遠了。

“乖乖,今晚咋啷個熱鬧?”

黃包車夫速度慢了下來,因為大路上密密麻麻擠滿了小轎車和黃包車。明明已經入了夜,可這條路依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不少看起來上流人士模樣的正圍堵在一處燈火輝煌的飯店門口寒暄,貴婦們游魚似的互相拉着手,分撥進入飯店內部。幾乎每個人都帶了手下,熙熙攘攘分庭抗禮。

車夫回頭說了一句,“大人您瞧,應該是哪位大人物今兒在理查大飯店辦宴席了。好家夥,這陣仗是真大啊!”

陶帷初蹙眉順着人群看了過去,果然看見飯店門口立着極大的一塊牌匾。只是距離有些遠,看不清上面寫的是什麽。

但看這些賓客的模樣,就知道這回宴席的主人身份地位恐怕不簡單。

他往黃包車的陰影裏縮了縮,出言讓車夫換一條路。周圍來來往往人太多,不安感像蛇一樣纏上他的頸。

“大人,”車夫把車杆子撂下擦了擦汗,“我也想換,可您瞧咱前後都堵上了,眼下想換也換不了呀!總歸您是要去城門的,再往前一點點就到了,要不咱等等,等這波老爺太太們都進去了就好了。”

陶帷初握緊拐杖,心跳的有些快。

因為他眼尖的發現,這群賓客中金發碧眼的來了不少。。

那些人身材高大,皮膚特別白,杵在人群中異常顯眼。

不安感越來越強烈,陶帷初把拐杖放下車,費勁往外挪了挪。

“哎喲大人您這是?”車夫注意到他的動向,連忙上前扶了一把,把人扶下車。

陶帷初掏出一些錢塞給他,“就送到這兒吧,剩下的我自己能走過去。”

說完也不管車夫驚愕的目光,挑了個避光人少的方向慢慢靠過去。

他身上還是那身白色的棉褂,先前在黃包車上并不那麽顯眼。此時此刻一下車,兩根拐杖和那一襲白卻成了天然風景線,不少路過的人頻頻側目。

陶帷初掌心出了汗,把頭埋得更低。

可老天好像永遠都不想放過他,人群中細細簌簌的讨論聲還是驚動了不遠處一小撮英國人。

威爾伯爵站在最中央,紮克利站在他身側。今日他們本是來參加上海某高層外交/長官的六十大壽,覺得裏面太過熱鬧才想出來透口氣。幾名好友選了個角落陰影處,這樣可以避開人群,不用應付亂七八糟的寒暄。

但沒想到居然還有意外收獲。

紮克利最先發現那一身晃動的白,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瞬間吸住了魂兒。

“老師,”他壓着激動,低聲湊近威爾說道,“受傷的那只羊從狼的保護下走出來了,他居然落了單。”

威爾伯爵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一下子定住了。

“怎麽回事?梁歲在哪兒?”

“先不管那麽多了!”紮克利興奮着搓搓手,“有可能是房先生送給我們的一份大禮,也有可能單純只是巧合。無論怎樣,都是上帝在眷顧我們。老師,別猶豫了,我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把他帶走!”

“等一下,”威爾伯爵制止了紮克利的躁動,目光沉沉跟着陶帷初的身影,忽然疑惑地說道,“你瞧他行進的方向.....他要去哪兒?”

這一夜注定太平不了,同一片月光下,還有一個快要瘋了的梁歲。

煤油燈開路,這人就差趴在地上去找拐杖的痕跡,終于讓他從陰暗的胡同裏找出了陶帷初逃離的方向。

順着那個方向找到了零星幾戶人家。一家家敲過門去,掰碎了陶掌櫃的模樣去詢問,才從一老太口中得到了蛛絲馬跡。

聽見“以縫補破爛衣服為代價賺了幾個銀錢”時,梁歲幾乎要氣笑了。

跟自己在一起的這段日子,什麽時候舍得讓陶帷初做一點活兒?恨不得連飯都是自己喂的,眼下居然能為了區區幾枚銅子兒就給人家縫破衣服?

.....還真是欠收拾。

依着老太給的方向,梁歲很順利找到了黃包車夫聚集的地點,趕巧的拿到了“城北門”這個詞兒。

重新回到車裏,他的臉黑的快要滴滴出水了。

陶帷初要去城門,陶帷初要出城。出城,逃跑,離自己遠遠的。

方向盤被狠狠砸了一下,梁歲磨了磨牙。去他娘的江南煙雨,決定等把人抓到了,就去打一副鐐铐,建一排高牆。

“把你永遠鎖在床上,看你以後還怎麽逃。”

黑色福特發出慘烈的轟鳴聲,朝着城北門疾馳而去。

他的速度極快,迫于裏查飯店人流停下來的時候,陶帷初才剛剛艱難地挪到城門底下。

這邊人流已經很稀少了,借着月光,陶帷初找了個角落大石頭上坐下歇歇腳。腳踝處的傷口早已開始隐隐作痛,可他不能耽誤,只能咬牙挺着。

不遠處威爾和紮克利帶着幾名手下藏在黑暗裏,目光炯炯地注視着。

梁歲沒那麽多耐性,一巴掌拍下去,嘹亮的喇叭聲劃破了整片天空。不少人都驚着了四下散開,還真讓出了一條路。

車燈開道,油門踩到底,黑色福特好像發瘋了野獸,尖叫着沖過人群,直直奔着城門而去。

陶帷初也被驚動了,他心跳登時漏了一拍,惶然起身,卻被一束燈光兜頭罩了一臉。

輪胎擦着地面停下,四條車轍印猙獰極了。

陶帷初愣愣地看那車門“砰”一聲被踹開,一雙長而筆直的腿踩在地上。

然後是梁歲烏雲密布的臉。

男人似乎真的動了氣,眼底翻着駭人的浪,直勾勾盯着陶帷初,像是打算當場把他生吞活剝了一樣。

“你還真是一點也不聽話啊,”梁歲一步步逼近,戾氣橫生,每個字兒都如同嚼碎了才說出來。

陶帷初下意識偏開頭躲開那道目光,雙手抓緊了拐杖。

“還躲我?”梁歲一步沖到跟前,兩根手指倏地捏住陶掌櫃的下巴,強行把頭掰了過來。

“陶掌櫃,你就這麽煩我?”

他手上力道很大,陶帷初不得不使勁兒仰起頭,拐杖也跟着向前蹭了蹭。

聽見聲響,梁歲瞥見自己做的玩意兒,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他從兩根手指改成一只手,順着下巴直接锢住了陶帷初的下颌,将人拽向自己,語調裏藏着怒意,“你還知道帶着拐杖?既然這麽煩我,為什麽不憑着自己兩條腿走過來?你不是挺有骨氣的麽?!不是一聲不吭溜走也不肯好好同我說一句話麽?!”

陶帷初被拽的踮起腳尖,顧不上腳踝的疼痛,下意識出言反駁,“不是的,我其實.......”

我其實不是煩你,更不是想從你身邊逃走。我只是想去尋一條生路,想去尋一條也能護住你的生路。

可這些話還沒能完完整整說出來,便被一聲突如其來的“砰”打斷了。

不遠處人群靜谧了幾秒,随即爆發出一陣陣高亢的尖叫,接着亂成一團四散奔逃起來。

因為所有人都認出那道聲音,是有人開/槍了。

梁歲瞳孔一縮,眼睜睜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身子一軟,直直倒向自己懷中。

威爾伯爵“啪”一下子打掉紮克利手中的槍,不可置信地壓着聲音吼道,“紮克利!你瘋了嗎?!你想殺了他嗎?!”

“老師!我們早就應該先下手為強!”紮克利被威爾手下按住,不停掙紮着,“我們不應該相信這些支那人!今天是上帝送給我們的機會!老師!軟弱的白羊還會逃進狼群!你真的有耐心等他被那些狼拱手送出來嗎?!不!槍和刀都在我們手裏!我們應該自己去剝了那只白羊的皮!”

威爾被一番話震的僵在原地。

他們這邊的騷動早已被梁歲察覺,他應該立刻帶着人離開此地。可現下他耳朵裏嗡嗡的,大腦空白一片,甚至手指頭都無法抽動一下。只是怔怔抱着那人,心髒揪成了一團漿糊。

黑夜昏昏沉沉,烏雲漸漸遮住了月光。人聲鼎沸下,梁歲清楚聽見耳畔響起一道聲音。

那聲音透着股清冷,像說話的人。可每個字都如同重錘,一下一下砸進胸腔,砸出一道又一道深坑。

陶帷初似乎在笑,他小聲說,“曾經我很想逃很想跑,可現在,我已經不想了。”

“真的,梁歲,你信我。”

我肥來啦~

補償一章滿滿登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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