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
揚城尚家走丢十八年的小兒子被人送回來了,和尚家有點關系的沒點關系的都跑去打聽,看完熱鬧回來的都說,撿來的,可能是哪家冒充的,這小兒子沒有他媽媽的大眼睛也沒有他爸爸的劍眉,不好看,就只有他爺爺護着。
彼時尚爺爺九十歲大壽,那小兒子還給親戚家的小孩關在門外,真慘。
“真慘。”尚楠由衷地認同。
尚楠是被大師父廣淨送過來的,在揚城半個月不到,就成了遠近聞名的人見嫌。
廣淨師父勸人如水,樂善好施不圖報,讓尚楠做個幹淨純潔的小和尚。
尚楠誤入歧途,把深藏功與名奉為畢生追求,所以他費心思遮住熱烈的眼尾,擋住妖冶的淚痣,徒留了滿眼純澈的無辜。
就是用力過猛,把璞玉雕成了石頭,算他學藝不精。
我佛慈悲,不能揍小孩。
小堂弟在樓上沖尚楠嚷了很久。
如果念念經可以讓十歲的小堂弟安靜下來,尚楠不介意在凄冷的雨夜裏撥弄撥弄佛珠子。
尚楠前十八年跟着師父們蝸居深山老林,偶爾出門采采青,讀讀書,考考證,賺幾塊錢買幾個石頭,哪裏知道自己還有那麽大一家子窮親戚,師父說完這事就讓他認親戚。
尚楠就好奇了,世上哪裏有這樣的好事那麽大的孩子說撿就撿。
然後廣淨師父還給他的親戚算了一卦,這一算,就說尚楠那個年邁的爺爺即将脫離凡塵,讓尚楠過來陪他渡劫。
尚楠:“……”還脫離凡塵。
師父們二話不說把尚楠送到尚家門口,那老人也不懷疑,抱着尚楠哭得像返老還童,拉着尚楠給尚家裏裏外外的人介紹一遍。
廣淨師父還老說尚楠是吉祥瑞獸轉世,現在在尚家住了幾天,老人家都開始辦九十大壽了。
此刻天降小雨,夜裏凄冷,豪華的宅邸外,孤零零立着一高個少年。
陽臺上,尚添小手一擺,小小年紀就呈虎狼之威,帶着一群小朋友在樓上拿手電筒晃尚楠那把大黑傘。
尚添:“就你這醜八怪還想進我們尚家的門!”
老人的九十大壽開始之後,尚楠不止一次聽到這個字眼。他分外無辜地摸摸臉,不就是照着平常人的樣子捏了張臉,終歸還算看得過去吧?
尚添一嗓子嚷得半個宅邸的人來看熱鬧,直到尚家主母羅瑛親自開門。
羅瑛看到尚楠,脫口問:“你怎麽在這裏?”
在尚楠之前,羅瑛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在尚楠看來,他的生母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他本來以為會上演的認親大戲沒上演,只有那個抱着他哭的老人家上了舞臺,其他人稍顯冷漠,老人不給眼色都不動一下。
跟着羅瑛出來的管家解釋說:“玥兒小姐想要一朵外面的花,讓小少爺去給她找。”
玥兒小姐是尚楠的未婚妻,尚爺爺看尚楠來的時候超塵脫俗,一副出家人作态,所以剛落定就着急地給他定了一門婚事,只是一來時間倉促來不及辦訂婚酒,二來尚楠離法定結婚年齡還有幾個月,辦不了證。
“這樣啊,那你上去吧。”
尚楠應了聲,剛剛擡腳,靜谧的雨夜就被車引擎聲撕拉開口子,夜裏銀白色一閃而過,羅瑛由管家撐着傘,矜貴的婦人瞬間化作雀躍的鳥兒下臺階迎接。
“你二哥回來了。”羅瑛下意識跟尚楠說。
兩輛跑車接連利落甩尾,穩穩地停在跟前。下來六個年輕人,為首的就是尚楠的二哥尚軒。尚軒生了張嚣張美豔的臉,下車時笑得跋扈,上前扶住羅瑛,很快看到門口屹立的黑蘑菇。
“他怎麽也下來了?”尚軒的厭煩堂而皇之:“媽,怎麽搞的。”
“他也是你弟弟。”羅瑛不走心地提醒了一句,解釋說:“不是媽媽讓他下來的,你弟妹要他去買花。”
“家裏不是有花房嗎?”尚軒說:“他是不是傻?”
另外五個年輕人走過來,羅瑛和尚軒默契地不提這個話題,年輕人和羅瑛寒暄,說羅姨這麽美,難怪生得尚軒揚城一枝花。
尚楠不動聲色地把周遭的聲音收攏入耳,門口的人多了,泥土的味道就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們身上混雜的香水味。
尚軒從他旁邊經過時看了他一眼:“誰給他刷這張大白臉?大晚上的吓唬誰啊?”
尚軒不想讓朋友們注意到,聲音壓得低,照理來說應該只有他和羅瑛聽得到,可話音落下卻見尚楠飄過來的目光,頓覺毛骨悚然。尚軒沒去分辨這種不寒而栗,只當他厭惡尚楠的心理反應,或者天降溫他着涼了。
尚楠吓唬完尚軒,垂眸百無聊賴地打量手裏的玫瑰,這花孤單一朵,在他蒼白的手上襯得格外妖冶,和那位嬌俏的“玥兒小姐”其實是不配的。
尚軒帶過來的朋友們從尚楠面前經過,一個個像櫥櫃裏精心打造的木偶,走路姿勢又帶風,如果不是家裏有産業要繼承,沒準這會兒都出道了。
尚楠餘光從玫瑰之外散出去,閑散地掃了眼這行人。
“花,啊不是,軒!這是你家那個撿回來的醜弟弟?”俞星河不知怎麽地注意到旁邊這朵格格不入的黑蘑菇。
尚軒就嫌尚楠給他丢人,想裝作沒聽見。但那俞星河是個愛湊熱鬧,不給人面子的魔王轉世,尚軒不應他也能跑到尚楠面前去。
尚軒的臉色頓時青白難看。
尚楠面前忽然多了一張臉,眉如刷漆,眼如墜星。
俞星河定睛打量尚楠,片刻後一拍掌,諷道:“嚯!果然是個美人!”
尚楠眼中玩味一閃,心說謝謝,你也是個美人。
“星河!差不多得了!”姜嘉言提着俞星河後頸拽他起來:“別折騰人,這好歹也是尚軒他弟弟。”
尚楠看過來,對姜嘉言輕輕眨了下眼睛。
“裝什麽,你不好奇嗎?我們揚城一枝花的親弟弟什麽樣子誰不好奇!”
好奇也不能湊人跟前去。
姜嘉言心中腹诽。
其他人混慣了,不覺得有什麽,他們不當着尚軒和羅瑛的面說,但是會落後幾步私下調侃。
“我剛聽說的時候還真的不信诶。不是說龍生龍,鳳生鳳……尚軒那麽要面子,難怪不喜歡他。”
“其實他不醜,我覺得。”
這兩人中間還隔了一個人,落後半步,垂着眼皮堂而皇之走神。
尚楠聽他們聊了老久,唯獨沒聽到這個人的聲音。人群從他面前移過去的時候,他擡眸看了這人一眼。
“拉倒啦,你的嘴裏有不好看的人嗎……哎,臨修,你覺得這小孩怎麽樣啊?”
衆人屏住呼吸。
這人叫褚臨修,褚家歷代品味刁鑽走在時尚前沿就沒有掉下來過,到了褚臨修更盛。選秀舞臺總是千方百計請褚臨修出場,這小子眼光毒辣,點石成金,看一眼誰誰,就知道哪個将來能登上神壇長成禍國妖姬。
尚楠也有幾分好奇。
褚臨修回神,旁邊兩道視線來的莫名其妙。
“誰?”
“尚楠啊。”
褚臨修回頭,和臺階底下那少年的視線對上,少年嘴裏銜着花瓣,輕輕一舔咽了下去,喉結滾動,霎時間撲面而來古樸老樹的寧靜,像極了某種天生軟糯可愛,卻長着尖牙的小動物。
就是那張煞白的臉,像道封印,只能從那雙眼裏看到洩露的靈氣。
“怎麽樣?”
褚臨修收回視線:“挺可愛的。”
“什麽?”
宅邸裏來來往往都是人,鮮花甜點雞尾酒。
老人在主卧裏休息,尚軒帶着晚來的朋友們過去看他。
尚楠繞去了“玥兒小姐”在的玻璃花房。
“玥兒小姐”是揚城程家的姑娘,比尚楠還大一歲。尚家和程家十八年前比鄰,在腹裏給尚楠和程玥兒開過玩笑,後來尚楠走丢,尚家生意越做越大,程家扶不起,還比以前落魄一些。可想而知,尚爺爺到程家一提這件事,程家就答應了。
不過程玥兒本人不看好尚楠,嚎啕大哭鬧着不嫁,動靜大到尚爺爺都有所耳聞,但程家賠禮道歉,老人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最初聽說的時候,尚楠心情也很微妙,以前總是被人追着跑,他還不太習慣被人嫌棄的滋味。
“人家肯定是給你去買花了。”
“怎麽說也尚家小少爺,肯為你做到這地步不錯啦。”
“話不要這麽說,尚楠不是剛撿回來的嗎?”
“說實話,我以前還以為,只要是尚家長出來的,哪怕只是一條狗,那都要是狗界選美冠軍候選狗。”
“這養在家裏還是養在外面這麽重要?”
程玥兒是個嬌俏麗人,說話時尾音常常有些拖延,每字每句都像嬌軟撒嬌,此時分外委屈:“別說了,我要生氣了……尚爺爺怎麽非要他來陪我!我不想看到他那張臉!”
尚楠:“……”
他在門口頓了下,轉身躲開服務人員,借着這張臉隐匿在人堆裏。
尚楠拐過兩條走廊,摸進雜物間,再出來時端着個托盤,和端着雞尾酒來去的服務人員混到一起。
假如這時後廚幫忙的傭人小齊突然出現在這裏,準會大吃一驚,這個人看起來跟他一摸一樣。
尚楠把玫瑰放在黑色軟墊裏,端着進花房,沒人看出這個走路優雅的少年跟其他傭人有什麽不一樣。
有人招手讓尚楠過去,
“過來,這是尚小少爺給玥兒的花嗎?”俞詩穎說着扭頭笑:“玥兒,你喜歡玫瑰嗎?”
尚小少爺這幾個字正好戳在程玥兒的雷區,程玥兒瞥了那花一眼:“又土又寒碜,這花房裏不是大把這樣的玫瑰嗎?”
衆人齊齊一愣,不少姑娘偷笑。
但程玥兒這麽說着還是伸手接花。
這傭人忽然後退了一步,禮貌地笑笑,目光卻淡淡的。
大家忽然覺得這小傭人仔細一看好像也眉清目秀。
“不好意思,這個不是給玥兒小姐的。”
“不是給玥兒小姐?那是給誰?”
“給我的嗎?”
“是尚小少爺送的嗎?”
尚楠沒否認,走之前不小心看到程玥兒的表情。
程玥兒咬着唇像受盡屈辱,大而水靈的眼睛萃了鐵水,惱意摻雜着不堪沖着那位“不在場”的未婚夫,也沖着這個“素未謀面”的小傭人。
-
尚軒留在了尚爺爺那邊,俞星河幾人聊着天走進了玻璃花房。迎面走過來一個氣質卓然的小傭人,他腰背崩成線,繞過領頭的俞星河。
尚楠在落在末尾的某人面前停了一下,把那朵孤傲妖冶的玫瑰插到了他西服胸前的口袋裏。
褚臨修還在走神。
花房落了滿屋少女的按捺在心裏的尖叫。
程玥兒:“……”
俞星河等人:“……”
四處彌漫着窒息的尴尬。
尚楠卷着兩袖玫瑰香,深藏功與名。
弘揚師風,是個合格的弟子。
這是尚楠第一次當衆易容成另一個真實存在的人,沒想過自己的舉止跟那位傭人區別多大,也沒想過事後要怎麽處理這件事。
直到看到緩步上樓的那位傭人。
小齊在樓下碰到了到廚房催甜品的女傭,她詫異地問他怎麽這麽快下來。
“我一直都在下面啊?”
“那我剛剛在跟誰說話?”女傭說:“行行行,不是你不是你,讓讓,擋路了。”
小齊納悶,一邊納悶一邊想去樓上看情況,他走到廊上,詫異這邊人少。
正經過雜物間,彎繞的走廊盡頭似乎有個高挑人影一閃而過。小齊想過去看看,後頸忽地一痛,眼前一黑,只聽到一聲軟糯清冷的嘆息。
“罪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