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爆竹聲中一歲除

爆竹聲中一歲除

今年好似比往日冬天要冷一些,我坐在值班門口外面的椅子上這麽想着。外邊的天已經黑了,擡頭連星星也看不見,醫院裏的醫生都下了班,只有個值班醫生在裏頭烤火。

值班醫生是個年輕的女人,頭發比較短,臉有些圓,她擡頭看我一眼,“是張平家屬嗎?”

我說是,我是她的女子。

值班醫生問我有沒有帶身份證和殘疾證,我低頭從包裹裏拿出她的身份證和殘疾證。值班醫生複印好了她的身份證後,把身份證還給了我。

我收好身份證,哈出一口氣,出門的時候順手帶上了門把手。外面與裏面像是兩個世界,裏面開着空調,開着小火爐。若是有一杯酒,大可以說是一句“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然而這裏的人現在恐怕是沒有這樣的心情的。

而外面呢,冷嗖嗖的,風吹在身上,透骨的寒,膝蓋尤其的疼。我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縮着脖子等醫生的結果。

我從來沒有這樣冷過,冷風吹在膝蓋上,我想我以後會不會得風濕,然而很快醫生傳喚我進去。

“她人呢?”醫生問我。

“還在路上,他們說讓派出所的人幫忙把她給搬過來,剛還在堵車,馬上就到。”

值班醫生“嗯”了一聲,看着我,“你多大了?”

“二十一。”

“那就有法簽字。”值班醫生轉過頭跟人吩咐,拿了一疊紙遞給我。

我知道沒有成年的人是沒法在這上面簽字的,這算是約定俗成的事情了。

她要我在這一疊文件上簽名,簽了名之後還要在上面蓋紅指印。

我囫囵看了一下,大概是說張平有什麽事情,家屬需要在這上面簽字,我總覺得有種“出了事我們概不負責”的意思在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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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紅指印按在簽名上,竟有一種詭秘的快感。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夏日裏沖了個冷水澡,渾身舒爽。或許說在冬天裏沖冷水澡要更适合一些,全身發抖,不是害怕,而是興奮。

“以前她住過院吧?”

“啊,住過的,我那個時候還在讀高中,現在都畢業了,她還在我小的時候就這個病了,一直沒好。”我回憶了一下,那時候我去看過幾次她,她在裏面,我在外面,隔着一層鐵窗。

鐵窗裏頭的世界是怎樣的?我那時候在想,是不是他們格外與我們不同些,我不清楚他們的想法,大人們也不讓我與他們接觸,大概是怕我也害這個病。

我才不會呢。

因為我是什麽感情也沒有的小怪物。

“她大概有些什麽個症狀?說胡話有吧。”

“有啊,她睡在樓上,晚上就要鬧,說些胡話。”

“說些什麽?”

“那哪個曉得她在說些啥?這起人大家看到總是要離遠些的。”

我回鄉下的時候有聽過她說話,然而那幾天她喉嚨吼啞了,所以我并未聽清過她在說些什麽。她這樣的人我總是要離得遠一些的,倒不是擔心自己會害這個病,我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自己清楚。我是在嫌她髒的,若不是我是她的女兒,我想我是不會去管她的,然而我又是她的女兒,這是我擺脫不掉的責任。

她恐怕是在意我的,是嗎?我不清楚,我不知道,我從來不想正眼看她,每次她看我的時候,我總會害怕,就像是看到什麽怪物。

醫生問話只是慣常性的,并非真要問出什麽,問這些不過是照例。不過遵循的誰的舊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樣聊天其實并不舒服,總覺得是在審問我什麽?不過為了給她治病,我也只能夠強忍着不适。

任何事情一開始總是不适應的,以前她來醫院也不是我送她來,而這是我第一次送她來。以前我還可以推脫說,我年歲小,還要讀書,然而現在再也不能夠用這個理由推脫了。

這種病總是怕人的,醫生問了一些話之後就沒有再問。她手指敲着鍵盤,不清楚是在敲些什麽。我湊過去看了看,上面是張平的病歷——上面寫她已經有二十多年的發病史。

我數了下時間,恐怕不了二十年,生我之前她就已經這樣了。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

接聽。

“啊?她已經到了?我馬上下來。”

近處燃放的爆竹震耳欲聾,遠處的煙花清晰可聞,灰白色的厚厚的雲一層疊着一層。

街上行人絡繹不絕,車水馬龍。

街邊商店已經關門,路邊酒吧也已經打烊,整個街道靜悄悄的。只有幾聲狗吠在街頭響起,偶爾還有幾聲貓叫,一派祥和寧靜。

隔着一道鐵門,裏面像是有黑暗裏的怪物在張牙舞爪,外頭爆竹過後萬籁俱寂。

每次乘坐電梯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以前看過的那些怪談,怪談這種其實是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信的人自然信,不信的人自然不信。然而有些東西卻是不能不敬畏的。

看着電梯門緩緩關閉,不知為何,我竟覺得有些難過,或許是要直面一些事情帶來的陣痛感:她得的病因為是頑疾的緣故,基本上沒有治愈的可能,唯一的辦法只有盡量克制。

我看着黑暗中派出所的車,竟然有些親切感,或許是小時被拐賣時,自己一個人跑去警察局報警的經歷尤深,所以生出了這樣的錯覺。

我看着她陌生而又熟悉的面龐——她的臉與我可說有幾分相似,畢竟我這身皮囊脫胎于她,這點我自然無法否認。然而我是有幾分不服氣的,這人世向來不公,無論是何種的父母都可有子女,子女卻無自主選擇父母的權利。她瑟縮在車子裏,眼神躲閃,避免與人交流,這點倒是讓我對她生出一些親近的念頭來了。我又何嘗不想遠離人群呢?可惜人是群居的動物,我寧願做那流浪的孤狼。

我走上前,伸手用力拉扯她的衣服,父親與警察自然也在出力,這點不容辯駁。月色映照在黢黑一片的鋼筋水泥路上,平白添了一份冰冷機械質感。我想,若是此前二十年的歲月也曾見過這樣的月亮,那這蒼白人世似乎也不必有半點懼畏。

然而,這當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欣賞月亮,沒有詩人們的詩興大發,自然也無畫家們的江山如畫。

好不容易将她給扯下來,她卻蹲在地上不肯離去,警察們見她終于下去,鞋底抹油一般駕車疾馳而去。這時我聞見她身上的臭味了,這種味道有些難以說清,有些像是以前上化學課做實驗聞過的氨水,通俗來說就是廁所味,不過更像是豬圈......不不不,到底是什麽味,語言實在是無法說清,我終于明白語言的匮乏(很多事情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哲學家說這是道可道非常道)。

婆婆已經等在三樓了,四樓才是她應該去的歸宿——我是說我那得了病的媽媽。四樓是病人們住的地方,隔着一層鐵栅欄,裏面的病人恐是憋得緊了,來來去去的走着。我對上了其中一人的眼神,只覺得周身血液都被凍結。

三樓只有幾個值班醫生。該走的程序已經走了,我們不需要多做什麽。然而現在還在疫情期間,醫生是不敢讓她進去與其他病人們住在一起的。只給她弄了個臨時病房,也在四樓。醫生也提前說好,我們這些家屬是需要出來一個守夜的,婆婆七十多歲,又有冠心病,我做孫女的,自然不敢不守夜,反正也只有這一晚,頂多兩晚。

許多平日裏不常見面的親戚也都來了,他們照例是在寒暄。大姑的女兒戴着眼鏡,淑女地鑽了進來,“我剛看到他們,他們都在看我,好瘆人。”她是在說住院的病人,其他親戚微微笑着,只在嘴角扯起一點幅度,“有什麽可怕的,他們又出不來。”

“啊,你們都來了,快過年了,偏偏她又發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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