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時代
時代
我填表的時候一直很放松,我想說不會真有那麽巧吧?我會有抑郁症什麽的,簡直就像是上天給我開了個大玩笑。要知道,一直以來我都很看不起那些得了抑郁症的人啊,多麽脆弱的人,才會因為被別人傷害而壓抑着自己。我不能夠理解這樣的人,也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張醫生沒跟我說我到底得了怎樣的病,陳醫生也沒有。是不好說還是不能夠說呢?
最後,張醫生只是對我說:“多想想你的親人吧,他們很愛你。”
我從不懷疑我的親人愛我,在外人面前我向來不會展露出我的壞脾氣,然而我總是在他們面前表現出暴躁的那一面。我總是說,去死吧,死了吧,活該,你們自找的。他們說,你個沒有心的家夥,你沒有一點人情感,半點也沒有家庭觀念,也沒有血緣親情。
血緣親情……
我越發痛恨這個世界了。
我從來是對那些與我流着相同的血的人沒有好臉色的,這并非是我窩裏橫,而是我實在受不了他們的虛僞。我感到惡心。
他們總是與我說,找個好男人吧,以後成了家,爸媽就有人照顧了。找個好男人吧,以後有個人可以依靠。這是愛嗎?這是愛吧。可是明明就是依賴和赤裸裸的欲望,為何要包裝成純粹無理由的偉大情操呢?愛是有條件的,我從來都知道。
很多人都說自己是父母愛情的結晶,我不知道別人如何,至少我并不是這樣的。
我覺得我家裏人都沒必要留我,我是運氣好,我爸後天傻的(也不算太傻,能幹農活能騎自行車會用機器),我媽也是後天瘋的,瘋了之後還能夠騎自行車把我從廣東帶回四川,聽人說她年輕時會開摩托(對于一個已經神志不清的瘋女人來說很了不起)。
只能夠說幸好他們都是後天有的問題,不是先天,不然兩相結合不知道我得是個什麽東西……
可我為什麽會活下來呢?
外婆跟我媽說:“不要了吧,你已經有個女兒了,有婷兒就夠了,這個不要了吧。”
我媽說:“給他留個後吧。”
每每說到這裏,奶奶都要慶幸她做了這個選擇。盡管這個選擇帶給了我無盡的痛苦,但是無所謂了,盡管活着比死亡更痛苦,盡管這個人世間并沒有半點值得期待,活着這件事本身就有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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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存在本身為何又有價值呢?是因為怕死的人不得不賦予它這麽一個意義吧。
罷了。
只要活着,我就要這樣活着,這樣啊,這樣嗎?辛苦一點也沒什麽,多少人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就離開,多少人還未開放就提早凋零。
是嗎?是吧。
我就這樣赤條條來,也赤條條走吧。
可我總想要留下點什麽,證明我曾經有來過。
他們說,你低下你高傲的頭顱吧。
我說,我不願意的,我不高傲,只是不想跟人低頭,不想要仰人鼻息而已。
哪怕我什麽也做不好,我又為什麽不能夠堂堂正正的活着?如果因為我比不上其他人我就要畏縮地活,我就要靠着別人過活,那還不如死了。
再說,若是真要人低下頭才能夠好好活着,那我們何必在這個社會,直接回到封建時代吧。
回到過去……
我現在的腦子像是一團亂麻,裏面只有一灘已被人打得稀爛的漿糊。我看着他們的嘴張張合合,好像在說些什麽,可是我卻什麽也聽不清楚。
終于,他們看向了我,血紅的口。
“诶呀,你也說話呀?”
“啊,啊,我也要說話。”我說,“今天天氣很棒,是吧?”我看着窗外的烏雲,真切地感覺到了天氣很好,我最喜歡陰雨天了,下雨就不會被太陽灼燒到啦。
他們忽然問我對人的感情怎樣看待,又問我怎麽看待愛情。我在想,原來憂郁症會被問到這個問題啊。
“啊,愛情。”我說,“愛情嘛,愛情就是兩個弱者之間的沒有血緣關系的情感連結,因為強者根本不需要向外探求什麽,婚姻就是男人出錢,女人出賣身體的交易呀,丈夫與嫖客的區別就是,丈夫一次性付清了所有嫖資。啊,你們為什麽這樣看我?”
啊,我好像确實說錯了什麽,但是,那是他們認為的,我不認為我有錯誤。
他們又問了許多,總之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奶奶讓我爺爺回去給我拿行李,收拾能夠換洗的衣服和日常生活用的物品。她好像一下子衰老,又好像一直都那麽老,可我記得,在我小時候,她的頭發還是黑色,烏黑發亮的。
我被例行檢查後,護士給我指了房間,是317。我走了進去,只能夠看到兩張空床,幸好床旁邊有個櫃子。
“我媽她是不是對你們很不好啊?”我問。
“嘿,你媽很奸,都說她聰明,有的人說她瘋了,她瘋還知道報警說你爺爺種鴉片煙,那天我們在地裏幹活,警察來地裏問,就是你種鴉片煙?你爺說沒種,警察說你家媳婦兒報警說你種了鴉片煙。”奶奶用一種很平和的語氣說着當年的事情,“你說她瘋,她還知道這些。”
“瘋子又不代表是憨人。”我說。
“你媽瘋,說你妹妹是我們癆死的,說是我們下毒,我們哪裏去給她下毒?她個豁子,又沒得天堂。”①天堂就是鼻子下面連着嘴唇的那一片。
“不是毒死的,是被哽死的,我看到了,當時我站在門外,她給我妹喂蛋黃,整個兒塞了進去,我看了害怕,就跑了。”我回憶了一下,那個房間像是我爸現在住的,我不知道應該是什麽房,正房橫房偏房我一向分不清楚,“我那時候應該是怕她也這樣喂我,好像很快跑了,只是一直記得這件事情,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那時候看到了,都不知道跟警察說,她一直跟警察說是我們癆死的。”
“我那時候害怕嘛,我怕她也要把我哽死。”我說。
“你那時候都五歲了,能跑。”奶奶瞪我一眼,“輸完液也要蚴一下曉不曉得?”②
“哦,我知道。”
“知道?知道就好嘛。”
“嗯。”
我奶又跟我說:“你媽又犯了病,她每到這個時候就發病,最近疫情又嚴重了,你在醫院好好吃藥,聽醫生的話。”
她又交代了幾句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