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件小事
一件小事
今天輸液晚點了,我問護士發生了什麽,護士沒有說。臨床的阿姨跟我說聽說一個老太太忽然倒地,走了,醫生們沒有搶救過來,我想人總是會有各種意外,這種事情誰都不想要發生,不過畢竟那麽大歲數。只是可惜人在醫院裏走了,這算是醫生護士的責任,不知道家人能否通融一二,畢竟人這麽大了,總是有意外的,誰也說不準哪天就走了。
我曾經見過出車禍的人,只是遠遠看到她被車撞開,很快圍攏了一群人,走進去看卻也沒什麽好看的。那些人就像是被人提溜着脖子的鴨子,昂揚着腦袋,神氣十足地對着那躺在地上已鮮血淋漓的老女人指點江山。
我看着那老女人,一時間想到的卻是案板上的魚。
正如今日我聽到老人走了,我又想起朋友說起她的奶奶,她苦苦祈求着有個人幫她結束痛苦。那天晚上,流淌着救命藥水的塑料管摩挲撕裂的聲音驚醒了朋友,朋友說她看到奶奶連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最後,她怔愣地看着奶奶,奶奶也看着她,嘴裏扯出一抹笑,于是她也笑。
朋友說,她知道奶奶是解脫了。
而我現在卻找不到我的解脫之法。沈複在《養生記道》上曾言:靜念解脫之法,行将辭家遠去,求赤松子于世外。
照這話,他應當是避世求仙去了。
可我卻不能夠去求仙訪道。我看着滴滴答答淌着的輸液管,忽然有些厭煩。我想着,若是我拔掉輸液管,我會死掉嗎?我知道不會,可是仍然想要試試。每日站在高樓,站在海邊,都會有道聲音對我說:跳下去吧,跳下去。
跳下去就解脫了,我知道。
可我害怕,我膽小又怯弱,我害怕疼痛,若是能夠不那麽疼痛,我想我很樂意迎接死亡。所以我為自己選擇的死法是老死哦,醫生。
輸液輸了好些天了,陳醫生說我過些天也就不用輸了,總是輸液沒有意思。
“你覺得好些了嗎?”張醫生帶着一群醫生來病房巡查。
“還好。”我覺得我與往常沒什麽區別。
“你今天心情看起來不錯,還有心情打口紅。”張醫生說。
“不是口紅。”我糾正了他的說法,“是唇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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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嘴唇在冬日總是開裂,即便在夏日也幹燥的很,以往我是不管這些的,如今我偶爾會抹一下潤唇膏。有人總是把女人打扮與男人聯系起來,說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很出名,和士為知己者死并列,但是我不太懂,為何要為悅己者容,又為何要為知己者死?
“嗯,潤唇膏。”他又問我,“你最近怎樣,有心情跟我說上幾句嗎?”
“什麽?”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是一直都在跟你說嗎?”
“啊,是。”他道,“你今天心情怎樣呢?”
“還不錯吧。”我答。
“什麽時候讓我走呢?我已經住夠了啦。”我問。
他卻避而不答,又問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就與其他的幾個醫生一齊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嗤笑一聲,轉過身睡了。
我從未這樣睡過,從前是不愛睡午覺的,後來因為不睡午覺下午會困,才定好時間睡他個半小時,也只是半小時。然而在這裏,我一天大多數時間都用來睡覺了。這樣很好,我想。
生是役勞,死為休息。
而死亡或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睡夢。
我看着窗外。
窗外圍着鐵栅欄。
近日總是十分嗜睡,我想這是藥物作用,我有時候總想什麽事情都不做,倒在鋪裏大睡一覺,醒過來之後仍是白日,回籠覺是不需太多時間的。然而我還是睡不醒,睡醒了後過段時間又要睡,我太困了。
我每日睡時都在白日,醒過來後仍是白日。
此時屋外雨聲奏響,不知道為何難眠。
窗簾拉的緊密,室內昏暗無光,只有燈光在房間內閃爍着微弱的光芒,像是螢火蟲一般忽明忽暗的,照射出屋子裏除此之外唯一的光源物體,是一個小小的手電筒。啊,是前些年買的,已跟了我四年之久。
我在床上翻滾了半天還是無法入睡,索性坐了起來。
不知為何,近日總是時常想起過去的事情,我又想起了張醫生說讓我繼續留院觀察的事情來。
我後面又問了幾次,他說我的病比我媽的還要嚴重。
我那時候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只得說,我可不砸東西,他說我媽正常時可比我好得多。
哦,是嗎?
我從未見過我媽正常的時候。
或許說,我從未正視過我媽。
可我是渴望着我媽的。
這是我一直試圖回避的事情,我試圖向所有人表現我對她的厭惡和反感,然而厭惡和反感本身也是一種在意。
我曾想過許多次,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在她瘋了之前。然而我只能夠得到幾個标簽化的詞——風流,愛打扮,流連于不同男人之間。
我無法想象出來。
她在我眼裏一直都是醜陋的,畏縮的。
我無法想象現在這樣的她曾經是怎樣流連于不同的男人之間的,也無法想象她又是因何而瘋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最後的結果,只有我想要知道最初的開始。
我問奶奶,我媽先前是什麽樣的呢?
奶奶說,那哪個人曉得?只曉得她風流,你看她現在這樣,她年輕時不這樣,嘿,我一直都看不上她,就你爺爺非要說一個奸滑的配一個夯的才合适,你外爺也說,就是要一個奸滑的一個夯的才好,才管得住,你爺爺非要娶,說不娶就沒了,現在來看,還是不娶的好,哪裏曉得你這樣沒用?連個工作都做不好。
我說,是啊,但是這還不是怪你們,我可不是自願來到這個世上的,是你們非要生我。
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他們問我,我實在無法回答。我也問我,我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她總怪我媽,說我跟我媽學。
我說,我說可是你們一直在養育我的啊。
無論如何都扯不到我媽身上去吧?
或許這也是怪那該死的血緣吧?我不清楚,這樣惡劣的血緣為何非要讓它繼續傳承下去。
或者我從來都清楚我母親并非是什麽正常人,至少不是世俗意義上健全的人。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與她四處流浪,我曾經問過她,是下面的稻草堆有蛇,還是上面的稻草堆有蛇,她跟我說上面的有蛇,我們睡下面吧。
我說,啊,睡下面。
或許那時候我什麽也沒說,或許我真說了。
其實我不大記得清楚這事,只隐隐約約記得有這麽一件事。
包括我也記得她曾将家裏的貓摔死了吃肉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