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嘗枇杷(九)

第27章 嘗枇杷(九)

半夜蟬鳴, 繁華殆盡。

窗子半遮半開,貌似是剛剛被風吹開了,“吱呀、吱呀”地來回響, 擾人清夢。

房間裏很安靜, 林三七坐了起來。

她在燭火滅掉的那一刻就睜開了眼, 手裏拿着一道符紙,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走出房間。

黑夜靜谧, 星辰紛亂。

檐下的紅綢燈籠微亮。

林三七也不知怎麽的,一路往前走,越過數道長廊,像是前方有什麽在指引着自己一樣。

按理來說,清柳派晚上是有人輪流巡邏, 可她走了這麽久,一個人也沒看見。

停了。

她看見了一道颀長的背影,對方一襲紅衣, 紅袖翻飛,吳帶當風, 一頭墨色長發散落,流淌在月色之下。

林三七怕是邪祟,止步不動。

直到他轉過身來, 端的是一張看似溫柔良人的相貌, 身形勻長瘦削, 卻異常形銷骨立, 皮膚蒼白透明。

仿佛剛結成的初雪。

他兀自站着, 腰封微松地扣着勁瘦的腰, 一道鎖鏈沉甸甸地系在伶仃的腳踝上, 緋色衣擺晃動間能朦胧地看見。

她情不自禁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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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施施然偏過頭來。

唇角帶笑,半張臉盡是血水,順着下颌淌落,眼角一顆淚痣稠豔,眼神是平靜無波的,底下卻湧動着某些極度扭曲的情愫。

有種詭異的美感和破碎感。

落無悔。

穿紅衣的落無悔。

林三七幾乎是脫口而出地喊這三個字:“落無悔。”

此話一出,他便化作點點螢火蟲散了,飛向無盡黑夜,其中一只栖落在她的臉上。

林三七眨了眨眼。

螢火蟲飛開又化作人形,落無悔站在她幾步距離之外,緩緩地走過來,每走一步便牽動着腳踝上的銀色鎖鏈。

“哐啷哐啷”地響。

林三七心髒無端跳得越來越快。

他伸手覆上她的胸口,輕柔地,佛子般的臉染着愉悅的笑:“林三七,我想要你的心……”

她想動不能動。

想開口也不能開口。

林三七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穿過她的胸口,将一顆還跳動的心髒挖了出來。

可奇怪的是她一點兒也不痛。

*

明月高懸,清柳派燈火璀璨。

房間裏的床簾微微擺動着,榻上之人嘴裏不停地呓語着,小臉皺成一小團,睫毛一直在簌簌地顫抖,像是夢到什麽可怖的事。

燭火滅後房間一片黑暗。

落無悔坐在榻邊,手指在林三七柔軟的長發中穿過,指間徐徐地泛起酥麻,似水拂過皮膚,讓人在舒服間不知不覺地沉淪。

漸漸地,他眉眼略一彎。

她夢到了什麽呢。

居然會吓得冒冷汗。

他笑得更歡了。

不過落無悔也沒打算進林三七的夢看,依然還是長腿曲起,慵懶地坐着,骨骼分明的手指還游走于林三七鋪散開來的青絲。

入夢也算是魂魄相交。

他至今沒用過,原因有兩。

其一,此法稍有不當便會損害他自身的魂魄,其二,她的身體恐怕承受不住他身上的陰氣,容易爆|體而亡。

畢竟她是人,他是鬼。

房間安靜得連針掉地的聲音仿佛也能聽見,落無悔思忖片刻,正想撫平林三七緊擰的眉頭。

她翕動唇:“落無悔。”

他的手頓在半空,低低地笑了,原來是夢到了他,白天裏說只是有點兒怕,未曾想竟然怕到如此地步。

林三七猛地睜開了眼。

夢境和現實在相互交織,她驀對上落無悔漆黑如墨的眼,愣住幾秒,也不喊不叫。

草了,他怎麽會在這兒?

難不成剛剛不是夢?

林三七坐起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完好無損,心還在跳:“你為什麽大晚上來我房間?”

落無悔緩緩地松開指間的發絲,将一張紙攤開,遞過去給她:“你不是讓我把契約的字都記下來,回到清柳派後寫給你?”

确有此事。

是的,林三七的腦子不太好使,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過目不忘,過目即忘倒是常事,只好拜托他了。

可一定要晚上過來給她?

林三七接下來:“哦。”

落無悔站起來,準備離開,臨走前忽笑問:“你夢到了什麽?”

林三七折好紙張,放在枕頭底下,聞言磨牙鑿齒:“夢到了一個瘋子要挖我的心,然後我把他打死了。”

他好像來了興致,還沒邁開的腿又收了回來,笑容愈發高深莫測:“你是如何把他打死的?”

林三七:……別了吧。

以後還是不要吹牛的好。

*

翌日,豔陽高照。

四郎今天是一身淺色青衣,繡着清柳派的折柳圖騰,低着如畫的眉眼,纖手在陽光底下晾曬着草藥。

他喜歡研究醫書。

采摘草藥和晾曬這些事素來不假手于人,皆一一親力親為。

柳若柔尊重四郎,也不多加幹涉,更何況他的醫術确實比清柳派本來的醫師更厲害,于情于理都不應就此埋沒。

于是他成了清柳派的第一醫師。

雲彩被太陽映成了一片金紅色。

草藥不多時便被曬得有些燙了,四郎走到另一個笸籮前,擡手翻了翻,目光在草藥上逡巡而過。

這都是要給派內的弟子用的。

不知為何,他眸色暗了暗,拿起幾縷草藥,病白的細瘦指尖與褐色的草藥在光線下有明顯的視覺沖突。

此時,林三七從過道轉過來。

她要去找白千流,恰好途經這裏,看到他就停下來,禮貌地打聲招呼:“四郎君。”

清脆的少女聲猶如婉啼的鳥兒。

四郎放下手中藥草,擡起眸來,随意地攏了下寬袖,盈盈一笑道:“林姑娘這是要去找沈公子他們?”

林三七捂唇咳嗽了一兩下,再向他走過去:“嗯,我找白姐姐有事,四郎君懂醫術?”

院落擺放了十幾個有藥的笸籮。

他颔首,視線在她腰間的鎖魂袋停駐幾秒,旋即移開:“略懂一二,我見林姑娘臉微發紅、目赤、還輕咳,可要一些忍冬回去用?”

忍冬?

也就是金銀花,清熱解毒,林三七喉嚨的确有點兒不舒服:“好,那就先謝過四郎君了。”

四郎笑道:“林姑娘客氣了。”

*

林三七道別四郎後,将他給自己的忍冬放好,打算見完白千流再回去用熱水泡來喝。

有清柳派的弟子扛着幾筐枇杷從她身邊走過。

“見過林姑娘。”

他們想放下枇杷向林三七行禮,被她出言攔住了:“不用行禮哈,你們怎麽摘了那麽多枇杷?”

他們還是堅持放下枇杷行禮。

一名面容姣好的男弟子畢恭畢敬地道:“回林姑娘,這是門主拿去喂靈狗的。”

喜歡吃枇杷的林三七嘴角一抽,但還是咽了咽口水,“這也太多了吧,可不可以給我幾顆?”

饞貓上線。

弟子們面面相觑,略有不解:“當然可以,只是林姑娘也養了靈狗麽?”

她:誰說只有狗能吃枇杷?

不能是人麽。

就比如她,林三七。

她摸了下鼻子:“是我想吃。”

弟子們頓時茅塞頓開,“啊”了聲,恨不得把潑出去的話都收回來,忙揀了幾串又大又黃的枇杷放林三七手中。

新鮮的枇杷還帶着幾片葉子。

葉子上還蠕動着一條蟲。

他們為說錯話而惴惴不安,面露尴尬之色:“林姑娘日後還想吃便讓我們去摘,要多少有多少,清柳派在後山種了枇杷樹。”

林三七用手指彈掉那條蟲。

青色的蟲以抛物線墜地。

她并不覺得他們說的話有什麽,以前自己還吃過家裏的狗糧餅幹,很好吃,吃着吃着就把一包都吃完了。

然後就被她的母親大人擰着耳朵趕下樓再買一包回來。

因為她把要給狗吃的吃光光了,狗沒得吃了,而狗又被養得嘴刁,不吃剩飯剩菜,這是個悲傷的故事。

但不妨礙林三七繼續跟狗争吃。

心滿意足的她笑着謝過那些弟子,又八卦地扯了幾句,便收獲滿滿地往白千流所住的院子去。

不錯不錯。

先有四郎給了忍冬,後有問清柳派弟子拿的枇杷,抛開別的不說,這生活過得還算得勁兒。

前提是臉皮足夠厚。

沈輕風習慣早起練劍,從後山回來,俊臉還帶着些運動過後的薄紅,衣衫仍然一絲不茍。

他一擡眼便撞見拎着幾串枇杷、悠哉悠哉地走着的林三七。

“三七?”

昨夜他和白千流很晚才回清柳派,被一些事耽擱了時間,回來又怕他們休息了,所以沒來得及問有關黃粱一夢的事。

“沈大哥。”

有一顆枇杷從林三七手裏滾了下去,似勻速地滾動着,分毫不差地滾到了沈輕風腳邊。

她:……

嗯,感覺是顆很有心機的枇杷。

他彎腰撿起來,黃黃的枇杷躺在掌心上,五官立挺的臉有些疑惑:“你怎麽拿着這麽多枇杷?”

枇杷香撲鼻而來。

林三七看了沈輕風拿着的枇杷一眼,随口問一句:“我問那些弟子拿來吃的,沈大哥要不要嘗幾顆?”

這個方向是去白千流院子的。

沈輕風笑着搖頭,揚了下手:“不用了,我吃手上這一顆便好,你這是要去找千流?”

她聽他說不用了也不強求:“我想拿些東西給白姐姐看看,是關于黃粱一夢樓閣,我覺得可能跟那些少女的死有關。”

最重要的是,她也簽了契約!

之所以先去找白千流,而不是先去找沈輕風,是因為林三七自認為是手拿女配劇本,所作所為還是會影響到劇情的。

跟女主親近些沒什麽,在非必要情況下還是得跟身為男主的他保持适當的距離。

林三七不想美人白千流吃醋。

沈輕風心思全系在邪祟上,也沒察覺不妥,不假思索道:“好,那你先去千流那裏,我換套衣服便來。”

練劍會出汗,他向來愛幹淨。

也行。

林三七應好。

*

起風了,沈輕風廣袖被吹得微微揚起,在回房間的路上遇到了落無悔:“落公子。”

落無悔轉過頭,高馬尾發梢垂落肩上,黑衣黑發襯得脖頸皮膚猶如凝脂,也喚了聲:“沈公子。”

廊蕪佩環相碰。

他似不經意地看過沈輕風拿着的枇杷,潋滟着薄光的眸子擡了擡,笑着問:“你這是哪兒來的枇杷?”

沈輕風道:“三七給我的。”

落無悔轉動眼珠,目光又回落到枇杷上,纖長手指搭在了廊欄沿,笑吟吟:“沈公子也跟林三七一樣喜歡吃枇杷?”

沈輕風以前吃過一次,不過忘了滋味。

“還好。”

他雖覺得落無悔行事有怪異之處,有時候笑着卻總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似乎笑容永遠浮于表面。

但自己還是由衷地欽佩術法了得之人,畢竟這樣的人太難得了。

跟落無悔說了待會兒要在白千流的院子相見詳談黃粱一夢樓閣一事後,他們便分開了。

回到房間的沈輕風走向衣櫃。

他擡起手想打開櫃子拿出一套新衣裳,卻倏地發現原本握在掌心的枇杷不見了,無聲無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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