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華夏從很久以前就有了自己的會計制度,和其他地區獨立發展起來的會計制度一樣,華夏的會計制度也經歷了由簡單到複雜的過程。一開始的時候就是最簡單的結繩計數、刻畫實物圖像,不需要經過任何學習也能理解這種會計制度。

而後,生産力發展,建立了強大的部落方國,乃至于國家,這個時候原本簡單的會計制度因為其過分繁瑣和原始,已經不再适宜這個時候的生産、組織,新的會計制度就誕生了——至少西周時就有了‘月計歲會’這樣的記載,還設立了司會、司書、職內、職歲、職幣這樣的職位專門管理國家級別的會計工作。

根據這些職位司掌的工作來看,這個時候已經使用了單式記賬法。

單式記賬法非常簡單,在單式記賬法下,将每一筆賬目都單獨看待,而不會考慮這筆賬目與其他賬目的牽連。這種記賬法自然無法和後來更成熟的複式記賬法相比,但它也有好處,即理解簡單,更符合大腦思考的習慣。

事實上,世界上的各個文明基本上都是從單式記賬法開始的。這不是巧合,而是它的思路簡潔直接,更讓人适應。

單式記賬法在華夏歷史上存在了很久,雖然歷史上不斷有改進,但沒有改變單式記賬法的本質——許盈知道現在使用的記賬法是‘三柱結算法’,而這也是一種單式記賬法,只是相比起原始的單式記賬法有了一些改進而已。

比如原本的單式記賬法是文字敘述性的,現在賬目‘出’、‘入’之類都有符號表示,相應的格式也規範了許多。雖然只是這種程度的修改,也讓賬目沒有了過去的那種‘眼花缭亂’,變得簡潔明了了許多。

而‘三柱結算法’中的‘三柱’,實際上是指賬目中的出、入、餘。用不太專業的解釋,出就是支出,入就是進帳,餘就是結餘,在本期之中‘入-出=餘’。

明白了三柱結算法是怎麽回事之後,再聽東塘莊園的衆管事報賬就再簡單不過了。

所以許盈才敢說自己懂賬目...要是換成上輩子,這話他是不敢說的。現代社會的賬表其實是非常複雜的,

一般人最多就是聽說過一句‘有貸必有借,借貸必相等’,看過一個會計恒等式‘資産=負債+所有者權益’這樣。

可真要問他們從根本上理解了這些沒有,其實是說不出所以然來的!

會計的工作在大衆印象中就是算算賬,好像學過加減乘除的人都能幹,這個概念在過去行得通,但在現代社會是不能了。

沒有接受過專業訓練,一般人知道賬戶的分類嗎?曉得複式記賬下賬目怎麽在多個賬戶中登記嗎?清楚會計的核算流程嗎?編制會計報表又是怎樣的工作...什麽都不知道,怕是連填制會計憑證這種最基礎、最沒有門檻,看似普通人也能做的工作中也會犯各種細節錯誤。

許盈曾經的一個網友就是會計系的大學生,他聽過對方抱怨這些,所以才知道了一點點。

相比起現代社會那複雜的、普通人完全應付不來的會計工作,此時的賬目比較容易造假,不怎麽需要技術,事後查起來也比較麻煩。但這并不代表此時的會計工作就是造假的天堂了,事實上,正是因為操作的簡單,沒有經過太多的中轉和遮掩,問題一旦暴露也會比較直接。

許盈耳朵裏聽着,單看一條一條的賬目似乎沒什麽問題——這是廢話,按照三柱結算法,入-出=餘,不牽涉其他賬目,只看本期賬目這都出錯的話,那純粹是表面功夫都不會做了!

但許盈心裏知道,賬目絕對不會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麽簡單。這不是他心理陰暗,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想別人,而是下面的管事撈錢撈好處這是衆所周知的秘密。當家人要做的往往不是揪出每一個蛀蟲,揪出來後先不說下面的人心要亂,只說換人來做吧,又能換到不一樣的嗎?

當家人要做的是分辨管事們撈好處的程度,過手的時候沾一點兒,算是辛苦費,讓自家日子好過一些,這沒有誰會說什麽。但要是撈的太厲害了,生怕不能把主家的好處扒拉到自家來,這就不得不處置了!不然其他人都這樣幹,再大的産業也要被蛀空了。

許盈屬于記性很好,大腦構象能力也很強的那種人。

他小時候曾經上過速記班、心算班,也曾經練習過下盲棋,另外學的才藝也多(大多屬

于少年宮興趣組的程度,但他确實從小就興趣雜)。雖然對于這些他都只能說是淺嘗辄止,進入高中之後唯一還在堅持的事就是書法,除此之外就連從小一直練習不斷的琵琶都暫時放下了。

但不管怎麽說,其中一些确實鍛煉了他。

所以管事們一股腦報出來的賬,他過了一遍就記住了七七八八,這種記憶是一種即時記憶,很快就會忘記,但這時也足夠用了——同時,他還在心裏算出了一些賬,不敢說所有的問題都找出來了,至少幾個明顯的問題已然了然于胸。

這不是他水平高、能力強,就算不像他那樣會一些心算、速記,拿到賬本之後反複看幾遍,理清楚賬目之後肯定也能找出這些問題。

這些問題都太明顯了。

只能說,做假賬的人努力過了,但他們的努力只是讓每條賬目中,本期之內‘入-出=餘’而已。如果兩邊無法相等,那就修改某一個數字,至于修改了這個數字之後會不會導致一些相關聯的賬目也要修改,有的地方兼顧到了,有的地方卻沒有。

賬目這種東西其實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即使是單式記賬法的時代也是如此。比方說賣出一些稻米,收入一些絹布,這筆是賺到了,就會有所謂的結餘。若是中間落了好處,無論是出的時候昧下了稻米,還是在入的時候私留了絹布,都會導致結餘不對。

要是為此修改稻米,那就要牽涉到稻田收成了,這個當初肯定也是有記載的。要是修改絹布,那麽就會和市面上絹布售價産生差異...所以,無論改動哪一個,都要往上追溯再改些別的。

這已經是相對簡單的賬目了,要是那種需要過好幾道手的商品,比如說作坊裏生産的那些,上面的鏈條節點會更多,那每一個跟着也要改,一層套一層就像是套娃一樣!

記賬工作也不是掌握在一個人手裏,先不說有沒有時間精力一個一個改過去,就算有,那又有那樣的權限嗎?

其實這個時候很多賬目記錄都很粗糙(這不是工作不認真造成的,而是現有的生産條件、商業活動下必然會有這樣的結果,所謂标準、精确,這些都是工業社會才有的特征),再加上商業活動所依賴的外部

條件瞬息萬變,造成了一個巨大的黑箱,這種情況下,不是很大的賬目問題都不見得是真的有問題,很有可能只是正常‘誤差’。

比如說糧食儲存就會有損耗,這樣的損耗除非提前計算好大致量,不然是一定會在賬目上表現出誤差的。

所以許盈的标準已經定的很低了,他發現的問題都是再明顯不過的大問題,根本沒有解釋的空間。

無疑,他這個做法會有很多漏網之魚,但至少不會冤枉誰——饒是這樣,還有這樣多的大問題,可想而知真正仔細查一回賬能找出多少問題來!

然而,正在報賬的管事們似乎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或者他們根本想不到許盈已經将一切都看在眼裏。一個個反而十分驕傲,好像經營一年多就能積攢下這麽多財貨,他們真的十分有功勞一般。

眼下正等着許盈發獎賞呢!

許盈這是初到東塘莊園,理論上來說只要沒犯錯的,都會給予獎賞,這就像是新上司發紅包一樣,算是收買人心。再者,他們這些人也确實是由北到南了一遭,在這裏替許盈經營産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獎賞一回并不為過——正常情況下是這樣沒錯。

許盈看了看下面坐的衆多管事,大概只有郭虎和其他人不同,露出了一絲詫異,但很快就收斂了起來。

“唔...”許盈慢吞吞地擡了擡手,讓一旁捧着一盤金餅的僮兒退下——之前衆管事盯着這盤金餅看了好久了,本以為這是要賞賜他們的,卻沒想到現在落了空。

許盈又讓另一邊幾個仆從将一個大大的樟木箱也擡了下去,這裏頭放的是絹帛之類,本來也是做賞賜之用的。

他沒有做出發怒的樣子,只是站起身來,在那些記着賬目的竹簡中挑挑揀揀。

好在此時賬目粗糙,竹簡看着多但記得少,翻找自己想要找的東西并不難,很快許盈就挑出了四五冊竹簡。

孩童的聲音滿是稚氣,但卻一下讓這些在家做了父親、祖父的人繃了起來:“‘又正月中取脂五千斤’‘出肉脩八百枚得錢三萬’‘出山茱萸五十斛十萬錢’‘五月中素绫三十匹’...?”

念了幾處,點到為止之後許盈便扔下竹簡,徑直走出房間,只留下一幹管事一時之間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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