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蘇糖是第一時間發現老爸表情的變化。

平時不是憨笑就是快樂笑的老爸,居然還有板着臉,滿身煞氣的樣子。這讓蘇糖有點不安起來。

順着她爸的視線看去,可以看到蘇潤才跟一個她不認識的國字臉中年男人在一起。蘇潤才人長得比較瘦小,襯托得他身邊的國字臉男人身材高壯了不少。

蘇糖注意到國字臉男人穿着一套打着補丁的幹部裝,正從褲兜裏掏出一包煙,往蘇潤才手裏塞。

這個時候,蘇糖感覺到爸爸走路的速度好像快了那麽點。接着,沒等他們走上幾步,就聽到陌生的喊聲:“向華,我的親弟弟,怎麽見到大哥就走了呢?你這樣也太沒有禮貌了。”

帶着點油油的語調,聽得人十分不舒服。聲音是國字臉中年男人發出的,蘇糖确定自己不喜歡這個人。

不過,很快她就知道這個人果然不讨喜。

國字臉中男人居然就是傳說中她老爸季向華的便宜大哥,季向發。

這是蘇糖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長相。

事實上,他們家五兄妹,就年紀大的大哥跟二哥見過這個人。

老季家位于以前的季家村,也就是現在的二小隊。她老爸季向華同志跟原生家庭關系就差沒撕破臉。而且又入贅到了蘇家。一年到頭除非過年,平時是絕對不會回去的。而且回去的話,也不會帶妻兒。

用他的話來說,那就是老季家的人都挺惡心的。不要惡心到媳婦跟孩子。蘇大哥跟蘇二哥還是去二隊找同學的時候,剛好撞上了這家人,這才認識了季向發。

“我跟你沒什麽關系……”

季向華說着,抱起腿最短的蘇糖,叫大兒子看着弟弟。一家人快步朝家裏走去。

村口皂莢樹下坐着的老人、婦女們,看到這種兄弟互不搭理的起碼,卻見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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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新嫁進村裏的年輕小媳婦,倒是好奇地問身邊相熟的長輩。

“你問這季向華為什麽跟他大哥關系那麽僵啊?那是因為那不是他親兄弟。他那兄弟就是個拖油瓶。跟着他媽嫁到老季家後,啧啧……反正是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爸……”

接下來就是長篇大論講述那些年老季家的八卦事。

“哎,季老哥,你那弟弟可不把你看在眼裏……”

蘇潤才抽着根剛到手的海城大前門,朝藍色的天空吐了口煙圈。

季向發眼神微眯地看着季向華離開的身影。那個被他抱着的小女仔,就是前幾天把蘇潤才家弄得灰頭土臉的主角了。

想到今天上公社看到的那一幕,季向發繼續跟蘇潤才打聽道:“我這便宜弟弟這兩天有什麽事情沒?剛進村的時候,聽說他今天騎自行車跑大隊部兩趟了。”

“誰知道呢?反正肯定不會是什麽大事。你要真想知道,可以去問問大隊長。”

蘇潤才說着,拍了拍衣兜裏面那包大前門,跟季向發擺擺手就走了。

反正,嘿嘿,香煙都到手了。至于季向發跟他打聽季向華家裏的事情想做什麽,蘇潤才表示不在意。最好,季向發可以折騰一下季向華一家。剛好給自己報仇。

季向發看着蘇潤才那副過河抽板的樣子,臉色陰沉。不過,很快他有轉換了表情。走到皂莢樹下,跟那坐着的村民套近乎。他沒有忘記,今天過來的目的是為了什麽。

同一時間,已經習慣住在牛棚的胡華,正十分無聊地看着堂哥胡知青拿過來的一本小人書。

見識過現代那種信息大爆炸帶來的娛樂,胡華對于這種幾筆勾勒的黑白小人書不感興趣。她耳朵豎着,聽在門口土竈上忙活的父母聊天。

聽着聽着,胡華覺得自己酸了。

季向華那家人怎麽那麽奢侈。昨天才領了野豬肉,今天就上公社肉攤買肉去。這樣浪費錢,還不如把錢都給自己。

胡華看着土竈上冒着煙氣的大棒骨湯,忽然失去了期待。

老天爺真是不公平!

胡華想到昨天晚上父母計算手裏頭的剩下的東西時,就十分憂慮。還有不到半個月就過年了。按照她父母的說法,今年過年一家人肯定要節衣縮食。不能一下子把家底都花光。

這種決定,跟胡華一開始的設想南轅北轍。家裏節衣縮食的話,那她的日子不是過得比蘇糖那個村姑還不如嗎?那她當初是為了什麽對調兩人的身份啊!

“小華,餓了吧!骨頭湯快好啦……”

梁愛紅不知道胡華心中所想。還覺得現在這種生活別有一番樂趣。最起碼,她現在有時間給女兒做飯了。甚至,能陪伴女兒成長。下放的日子,她直接當成是人生的另一個新階段。

“要等不及,就先吃塊糖餅頂一頂。”胡禾光跟着補充道。

胡華這會子只覺得這對便宜父母好啰嗦。大棒骨湯有什麽好喝的。就是骨頭渣渣加水煲的。糖餅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聽口水威說,今天蘇糖在小石灘那吃了一種白花花的餅。胡華不知道那是什麽餅,但肯定比糖餅好吃。

胡華覺得蘇糖的日子就不該比自己過得自在舒服!這會提醒自己當年做出的決定是有多愚蠢!

村姑就該有村姑的樣子。皮膚粗糙,吃糠咽菜,沒文化早結婚,然後生上一串孩子……

胡華不允許自己活得不如蘇糖!

估計是感受到了胡華對自己深深的惡意。已經回到家裏喝湯的蘇糖,忽然打了個冷顫。

“一上午在海邊吹冷風,傷風了嗎?”

蘇勝男注意到女兒的異樣,伸手輕輕放在她額頭上探溫度。

蘇糖搖搖頭,她就是忽然覺得背脊一涼而已。

見女兒搖頭,蘇勝男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跟季向華的談話中。等了解到戶口這兩天就能辦好後,她也松了口氣。

“年後上班就趕緊先把糧油本辦下來。”他們家住得距離公社并不遠,丈夫完全可以當天來回不耽誤。吃飯到時候中午去食堂吃,晚上回家吃,又能省下不少。

蘇糖見父母臉色很好,雖然聽不到他們說什麽,但蘇糖知道,肯定是工作崗位的事情順利解決了。

真好!

蘇糖喜滋滋地想着,完全不知道。很快,他們家将會因為這個工作,再次面臨着沖擊。

不過這個時候,她只是無憂無慮地笑嘻嘻。心裏甚至想念起今天恒哥仔給的光酥餅。

接下來幾天,蘇糖天天跟着哥哥們一起去小石灘找恒哥仔玩。偶爾,蘇梅姑婆有事上公社,就會順路先把恒哥仔送到她家。幾天的功夫,大家的關系越來越好。

這天上午八點多,蘇梅姑婆有事上公社一趟,照例把恒哥仔送到蘇家。

蘇糖這會子吃完早餐,正在看她媽媽給她做的過年新衣服。

估計是因為老爸明年要當光榮的工人。今年過年,家裏兄妹幾個,全都給扯了布做新衣服。這會子的衣服無論大人小孩都沒什麽新意。顏色來來回回灰黑白綠,但新衣服總是讓人感覺到高興的。

徐家恒一過來,蘇糖就樂呵呵地沖他揮手。

“糖妹仔,糖妹仔,我跟你說……”

徐家恒樂呵呵地松開梅阿婆的手,朝着蘇糖飛奔過去。徐家恒是個比較少話的人,相處了幾天,這還是蘇糖第一次看到他這麽高興。于是,蘇糖新衣服也不看了。湊過去問道:“你怎麽那麽高興啊!”

徐家恒對着蘇糖嗯嗯點頭:“我公太說明這幾天買到火車票,就讓梅阿婆送我回家。”在這裏雖然有很多新認識的朋友可以一起玩。但在徐家恒小小的心裏,家裏年邁的公太是他心中最大的牽挂。

“啊……這麽快?”

之前蘇糖聽爸媽隐約提過一下,徐家恒到他們這小村子住,是家裏出了點事情。她還腦補過這年頭一般會出的事情就那麽一兩種。本以為對方會在村裏住到過完年再走,沒想到居然那麽快!

“你別哭哦!”徐家恒看到蘇糖不開心的表情,擔心她會哭鼻子。他知道舍不得一個人,就容易哭鼻子。就像他離開羊城的時候,舍不得公太。在火車上偷偷抹眼淚一樣。

“你才哭鼻子咧!”蘇糖就心裏有點點舍不得這個認識不長時間,但玩得挺好的小男仔。哪裏會真的哭鼻子。

“你到時候跟我一起去我家玩。我讓公太給你做點心吃!”徐家恒站在那想了想,把這個想法說了出來。

“不行,我妹妹才不跟你走……”

蘇三哥第一個不幹了。他可是知道恒仔的家特別遠。恒仔說過他來村裏的時候,是坐過火車、客車跟牛車。蘇三哥不知道火車長什麽樣子。但用火的車,肯定是很厲害,能跑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妹妹那麽好,恒仔來了幾天,就跟妹妹玩得好。如果妹妹跟他去羊城玩,到時候他家裏人覺得妹妹太好,把妹妹搶走的話,他就不知道怎麽去羊城找妹妹了。

蘇糖不知道三哥的腦袋居然腦補了那麽多的劇情。不然的話,肯定要捂着肚子笑。

身為蘇三哥的雙胞胎兄弟,蘇小哥跟着附和:“就是,妹妹是我們的妹妹。不是你的妹妹。不跟你回去……”

眼見着就三兩分鐘,幾個孩子就快要吵起來。讓準備擡腳離開的蘇梅哭笑不得:“勝男,你看看這些孩子,可真是……”

蘇勝男也在那笑眯了眼睛。

兒子那麽喜歡妹妹,是好事。雖然他們之間的對方,聽着挺幼稚的。

“姑,你有事先去辦。他們我會看着的。”蘇勝男知道蘇梅把孩子送過來,肯定是有事要上公社。估計就是去辦送恒仔回羊城的事情。

蘇梅見正在那以一敵二,跟蘇家兩個小兒子吵得不可開交的恒仔,心裏十分欣慰。這孩子在家裏沒有什麽玩伴。到了這裏,終于能交上幾個朋友了。

正在跟蘇三哥、蘇小哥回嘴的徐家恒,完全沒有注意到蘇梅的離開。剛剛那句帶蘇糖去羊城家裏玩,只是一個念頭。現在越想越覺得這個好!這樣就不用跟朋友分開了。

他眼珠子一轉,看了眼蘇三哥跟蘇小哥:“三哥、小哥,你們也一起來啊!”

“我才不要讓……”

蘇三哥的話沒說完,就被這句話驚得把剩下的話吞了回去。

在邊上看着這三個孩子鬧起來的蘇糖,有點無語。她心想,自己又不是香饽饽。三哥也太誇張了。蘇糖不知道的是,要不是這會子她大哥、二哥跟着她老爸上菜園子幹活的話。跟徐家恒吵嘴的人估計要加上兩個。

不過,當徐家恒說出讓蘇三哥、小哥一起去的時候,這個紛争就消影無蹤了。

機靈的蘇小哥趕緊拉過三哥:“三哥,去羊城啊!我們還沒去過啊!恒仔說羊城好多樓房,還有工廠,有火車,有小汽車……”

蘇小哥說着,又想到恒仔拿出來的好吃點心,覺得肚裏犯饞蟲了。

一直看着孩子們互動,都要忘記做衣服的蘇勝男,聽到恒仔發出的邀請後,就覺得孩子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等見自家兩個兒子,特別是小兒子眼睛滴溜溜轉,拉着他哥說悄悄話的時候,就知道這小子想的是什麽。

“做什麽美夢呢?”蘇勝男站起身來,拍了拍兩個兒子的肩膀。

“你們怕是不知道坐客車、火車,要花多少錢吧!”

這年頭農村家家戶戶都沒有閑錢。一年到頭唯一的收入就是大隊年末分紅。即使他們聯合大隊的公分值錢,但能分到手的錢到底比不上城裏的工人。要不說當工人就是光榮。單單就工人的收入,就足夠秒殺他們這些農民大兄弟了。

而坐火車、客車,來回羊城一個人就需要将近30塊。即使孩子可以買半價甚至不要票。但路上那将近一天的倒車、坐車,人可是要吃喝的。吃喝就得花錢。

就他們大隊,很多人甚至一輩子就去過公社。

現在,她家這兩個年齡加起來還不到成年人的小男仔,居然有那麽大的想頭,想要答應恒仔的邀請。也不想想他們爸媽的錢包鼓不鼓。

“媽……”

一聽要花錢,懂事的蘇三哥跟蘇小哥,高漲的情緒立刻癟了下去。兩人都知道,家裏人口多,孩子多,平時都要省着花銷。

蘇糖見狀,心裏酸澀。還有一年多才能迎來新階段,在那之前,家裏除了她老爸季向華同志的新工作外,好像沒了其他賺錢的方法。想到這裏,她嘆了口氣。

徐家恒也在頭腦發熱過後明白了過來。他有錢,但只有一塊錢。小小的一塊錢對于孩子來說是巨款。但顯然不夠支付蘇家兄妹幾個來回羊城的花銷。想到這裏,得知可以回羊城跟公太在一起的雀躍心情,都低落了下來。

在邊上一直沉默不語編着竹筐的蘇阿公,把孩子們的談話從頭聽到尾。現在見他們心情這樣低落,直接小聲對着女兒蘇勝男說道:“勝男啊!你跟向華商量商量,幹脆幫着你姑送這小男仔回羊城。順道帶孩子們去羊城開開眼界。錢的話不用擔心。”

這話一出,驚得蘇糖瞪大了眼睛。

他們一家出門上羊城?這簡直就是燒錢啊!

蘇勝男跟蘇糖在這一刻神同步,兩人都認為這個花銷十分沒有必要。雖然她知道父親那肯定有不少錢票,但也不能就這樣禍禍掉。

蘇阿公看出女兒的意思,不在意地說道:“就這樣定了。等你姑回來後,你們一起商量商量。”

蘇勝男的反對并沒有用。

蘇梅下午從公社回來後,就知道了這個事情。同時,蘇阿婆直接上陣,跟她商量好到時候幫着把恒仔送回羊城。

“這……這也好!快到年關了,我這把老骨頭帶着個孩子上火車也難。”

蘇梅眨了眨眼睛,瞬間同意了蘇阿公跟蘇阿婆的提議。

蘇勝男無奈地看向季向華。

之前季向華從菜園子知道這個事情後,就不太贊同。

等蘇梅帶着徐家恒離開後,季向華直接說道:“爸媽,我們一家都上羊城的話,最起碼要兩三天的功夫。你們兩老在家,不是沒人照顧嗎?”

知道季向華這個入贅的女婿孝順,但蘇阿婆直接說道:“我們才50出頭,身體硬朗得很,用不着你們照顧。你也就現在有空。等去公社上班,哪裏有時間帶孩子玩。”

就這樣,蘇家在今天晚上就決定了一家在兩天後,送徐家恒回羊城。至于買車票、安排一路上的行程,都由季向華這個贅婿總攬。當然,出錢的是家裏最富有的蘇阿公、蘇阿婆夫妻。

等真的腳踩在羊城的土地上時,蘇糖還有點回不過神來。這事情說來簡直帶上點奇幻色彩。按照她一開始的設想,她最快也要到運動結束後,才有機會來羊城的。

羊城是省會城市,火車站可以用車水馬龍、人潮湧動來形容。特別是他們出發的時間,距離過年就剩一個星期。

周圍的人都扛着大包小包,就他們家輕裝上陣,而且帶着足足六個孩子。之前在火車上的時候,簡直成為了整個車廂圍觀的對象。畢竟這年頭很少有人會帶着這麽多孩子,又沒有行李就上路的。

蘇糖那時候就想,如果這些人知道他們一家子是來羊城見世面的話,怕不是要把人給吓得掉下巴了。

想到之前跟着爸爸,悄悄去找大隊長開介紹信時,對方那副眼睛快要瞪出眼眶的樣子,蘇糖就覺得挺可樂的。

他們一家送徐家恒回羊城的事情,離開的時候大隊除了大隊長,沒人知道。不過,等到他們家一兩天不出現的時候,就會有人來問了。到時候,事情肯定瞞不住。

只是蘇糖覺得他們家的長輩好像不準備特意隐瞞。就這樣低調冷處理就好。

再一個,蘇糖覺得這次羊城之行,終于讓她見識到了家裏阿公阿婆的富有。果然,這些年阿婆領到的那些補貼,全都存了下來。

其實蘇糖不知道的是,這次出行,出大力氣的人是她家低調的蘇阿公。

“去我家要坐11路電車,到家興路下車,然後走……”

徐家恒下了火車後,就像個小向導一樣,跟蘇家人說着坐車到家裏的路線。那個活潑勁頭,簡直讓人不自覺跟着放松起來。

一行人上了電車後,蘇糖坐在窗邊,仔細打量這七十年代的羊城街景。建築物跟街道當然沒辦法跟後世對比。但比起他們經過的禾城卻要顯得繁華不少。而且,這裏還有大百貨商店。

路過大百貨商店門口的時候,蘇糖滿臉羨慕地看着這大型三層建築物。進出大百貨商店的,都是穿着很體面的人。電車的速度不算太快,蘇糖可以輕易地看到百貨商店一樓的櫃臺。

“看傻啦!城裏就是這樣。”蘇勝男摸了摸懷裏女兒的小腦袋。第一次覺得帶着孩子們來羊城走一趟是對的。沒看女兒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幾個兒子被他們大哥管着,沒有發出驚嘆聲。但蘇勝男光從他們的表情,就知道羊城的繁榮讓孩子們開了眼界。

身邊坐着的季向華,懷裏抱着的孩子是徐家恒。

徐家恒見蘇糖一直盯着外面的景象,十分貼心地沒有說話。不過,他在心裏暗暗決定,等到家裏見了公太後,要帶糖妹仔去逛街。

電車行駛了大概20分鐘,就到了站點。衆人下車後,按照之前蘇梅給過的路線圖,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大概500米,就到了徐家恒他家。

果然,徐家恒的家就像他說的那樣,是一棟很普通的二層小騎樓。不過,蘇糖能夠感受到哥哥們羨慕的眼光。畢竟,在這個年頭,樓房的誘惑還是很大的。

徐家的大門關着,季向華抱着徐家恒上去敲了敲門。不過,裏面卻傳出一道怒斥聲:“我都講佐唔記得喽……”

這話一出,季向華估摸着老爺子應該是認錯人了。他剛想開口介紹一下自己,懷裏的徐家恒就大聲叫到:“公太,是我啊!你的恒仔回家啦!”

徐家恒叫的很大聲,跟徐家房子只隔了個小巷子的鄰居,從圍牆裏探頭出來張望。等看到徐家門口站了那麽多人時,臉上露出些詫異。

徐公太聽到寶貝曾孫的聲音,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把厚重的老式木門打開。出現的是一個看着六十多的健碩老人家。老人家剃着個寸頭,白色的發根很明顯。但臉上的皺紋很少,看着有股精神氣。

等衆人一一進門,厚重的木門再次被關上後,徐公太這才接過季向華懷中的徐家恒,疼惜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

“瘦了,瘦了……”

蘇糖靠在媽媽懷裏,聽到這話樂了。好像所有長輩都會覺得自家孩子瘦了或者冷了。其實,徐家恒這小男仔,在蘇梅姑婆那住了小半月,還胖了點。證據就是他們前幾天大隊收拾倉庫的時候,上了大隊的稱稱過體重。

等祖孫兩親香玩後,徐公太這才豪邁地擺手:“不好意思,貴客上門,倒是怠慢了。謝謝你們送我這小孫孫回家。”

季向華跟蘇勝男連忙擺手表示不用客氣。開玩笑,就連他們自家的工作崗位,眼前這位氣質不一般的老爺子,肯定也出了力氣的。他們只是幫着送個小孩回來,算不得什麽大事。

徐公太也就客氣兩句,然後推了推徐家恒:“去,帶着你的哥哥妹妹們去洗個手,公太做好了點心,就等你回來吃喽!”

見徐公太跟蘇梅姑描述的一樣好相處,蘇勝男這才放下了心中那點負擔。本來想問問剛剛沒開門前,徐公太那一聲怒喝到底是什麽事情。不過想了想,暫時按捺住這個念頭。

蘇糖跟着徐家恒到了洗手間,發現他們家用的是抽水馬桶。這種對于農村來說十分洋氣的東西,讓蘇家幾個哥哥看傻了眼睛。等自來水從水龍頭呼啦啦流出來的時候,蘇二哥終于憋不住了:“大哥,城裏人的尿缸好白喲!”

對的,蘇糖家的廁所十分原始。開小就用尿缸,尿缸是個大大的粗瓷缸。作用肯定是用來當肥料啦!開大一般會去大隊的公廁。不過蘇糖不敢去公廁,那個地方用兩塊板子搭的,底下就是一個無底深淵。蘇糖怕自己掉進去,一直在家裏用的搪瓷高腳痰盂。

話題扯遠了。蘇家大哥十分有大哥的樣子,對着二弟說道:“城裏很多新鮮事。我們出來看到了,不能大聲哇哦。不然會被人說鄉巴佬。還有,這個不叫尿缸,叫抽水馬桶。”

蘇大哥小時候就是阿公阿婆帶大的,對于城裏的新鮮事,知道的比弟弟們要多不少。

蘇糖沒注意哥哥們的話題已經從馬桶到了科普階段。她洗了手後,就跟着徐家恒跑回院子。

院子放着一張老舊的八仙桌。斑駁掉漆的桌面上正放着幾個盤子大小的蒸籠。

蘇糖不用問就知道那是什麽。

她居然有機會吃到傳說中的家興樓點心!

是的,來之前她就聽過恒哥仔說了不少點心故事。家興樓的點心分為米類點心跟面粉類點心。無論是哪一種點心,他公太都會做。

蘇糖第一眼就把目光放在那白白胖胖,有她拳頭那麽大的大包子。

包子頂部微微開裂,露出裏面香噴噴的餡料。大老遠就能聞出一股叉燒味。不用說,這就是粵省點心有名的四大天王之一,叉燒包。

徐公太見蘇糖那副眼甘甘的樣子,樂呵呵地招呼道:“糖妹仔對吧!過來吃叉燒包。”

蘇糖看出徐公太眼中純粹的善意。于是毫不客氣地走過去,從小蒸籠上拿了一個叉燒包,順着叉燒包開裂的頂部直接掰開。

濃郁香甜的叉燒餡料,伴随着芡汁流到包子外面。

蘇糖生怕這汁液弄到手指,立刻低頭啃了起來。當然,在那之前,不忘把另外一半給到身邊的徐家恒。

這叉燒包應該出籠沒多久,拿到手裏還有點燙。但那種燙又在小孩子可以接受的範圍。

蘇糖咬上一口叉燒肉餡,滿嘴都是肉香味。明明這肉餡沒放多少叉燒,但調肉餡的徐公太,卻能夠把叉燒的香氣逼出來。果然是高手!

在洗手間說了好些話才出來的蘇家四兄弟,看到妹妹捧着個包子,吃得一臉滿足的樣子後,紛紛注意到八仙桌上的其他幾個小蒸籠。

徐公太樂呵呵地繼續招呼這幾個小孩子過來一起吃。好吃的點心,是要跟大家一起分享,才會收獲雙倍的快樂。

孩子們一人捧着個叉燒包,吃得一臉滿足。就連蘇勝男跟季向華,也被徐公太一人塞了一個。

一時之間,整個院子充滿了美食的歡樂。

叉燒包吃完後,大人們開始喝茶聊天,而小孩子們則是跟着徐家恒,在這棟小騎樓裏面開始了探險旅程。

小騎樓最讓蘇家兄弟喜歡的,是那一個個陶瓷燒制的白色花窗。花窗設置在一樓跟二樓之間的牆上。外面的陽光通過花窗直接撒在樓梯間,照得人暖呼呼的。

蘇糖看着哥哥們研究起花窗的花紋。過了沒多久,哥哥們又看上了樓梯的扶手以及樓梯。三哥更是用學校教的數數,開始數這裏的樓梯有多少級!

孩子們在家裏的歡聲笑語傳到了院子,蘇勝男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徐阿公,這是不好意思。我家孩子比較活潑。”

徐阿公笑眯眯地說道:“沒事,孩子就是要這樣才有活力!我家是好久都乜有這樣的笑聲了。恒仔一個人還是太孤單了……”

蘇勝男注意到老人家說着說着,臉上露出傷懷的表情,立刻轉移了話題,開始感謝對方在工作崗位上的幫忙。

季向華更是跟老人家講述了接受工作,辦理手續的整個過程。

這些東西其實很無聊,但徐公太卻聽得津津有味。甚至還好奇地詢問起他們大隊的事情。

三人正是說得興頭的時候,厚重的院門再次被敲響。

蘇勝男跟季向華同時看向徐公太。意思是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忙開門?

蘇糖在一樓的客廳,正在研究徐家的落地大鐘。聽到敲門聲也看了過去。

這個時候,徐公太再次發出之前他們聽到的那一句話:“我都講佐唔記得喽!以後別來吵我……”

門外,回應徐公太的是一道年輕的女人聲音:“徐師傅,我是很有誠意想要學習的。如果你不方便的話,我們還可以談其他。”

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溫和,而且有商有量的樣子。這更加襯托出徐公太像個不依不饒的怪老頭。連門都不給客人開,太沒有禮貌了。

跟着女人過來的人趕緊勸道:“新敏,算了。這徐老頭以前是家興樓的老板。但那都是解放前的老事情了。誰知道他有幾斤幾兩?再說了,現在誰還在意什麽家興樓的。有的吃就不錯了。國營飯店那點心不好吃嗎?這老頭就是個頑固份子。”

“劉明,別這樣說。徐師傅是個有手藝的。我們廠裏現在出産的幾款點心,都是徐師傅開發的。”

外頭兩人商量的聲音很大,一看就是想要院子裏面的人聽到的樣子。

徐公太聽得撇撇嘴,一臉不屑的樣子。

這些人想要他家祖傳的手藝,之前對他軟硬皆施。逼得他不得不把曾孫送走避風頭。好不容易找了老廠長幫忙,把這些跟蟑螂一樣的臭蟲子拍走。現在,蟑螂又追到家裏來了。

“徐師傅,你就開個門,我們有事好商量對吧!”

叫新敏的女人在院門外又說了好些話,不過都被院子的徐公太無視了。

女人大概堅持了十幾分鐘後,就踩着皮鞋噠噠離開了。

蘇勝男這才松了口氣看向老人。

徐公太卻不在意地擺擺手:“沒事,這事情不會有問題的。”

離開的何新敏面上一副和善,心裏卻咬牙切齒。

半個小時前,她接到了徐老頭鄰居的通風報信就趕緊過來了。那鄰居收了她的錢,答應幫忙留意徐老頭的動向。她一聽到徐老頭家裏來了客人,曾孫還回來後,就趕緊帶着劉明過來了。為的就是徐老頭手裏,傳聞中家興樓的點心譜。

那東西徐老頭說解放前就被鬼子搶走了。但她可不覺得這事情是真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徐老頭家什麽時候有那麽多孩子的親戚?按照老頭子鄰居的說法,上門的是一對年輕夫妻,帶着四個男孩跟一個女孩。這樣的組合,在這個年代很流行。雖然聽着有點耳熟,但何新敏很快抛到腦後。

沒了徐老頭的手藝,她還可以去尋找其他老字號的傳人。總有人能夠被她打動的。

不速之客離開後,徐家的院子再次恢複了談話聲。堂屋裏的蘇糖更是搖搖頭,接着看徐家恒拿給她的小人書。

羊城的小人書資源自然比小地方要多,她發現了好幾本沒看過。正準備挑出來慢慢看。

與此同時,蘇勝男跟季向華夫妻,以及他們的孩子在大隊消失了大半天後,終于被鄰居何大娘察覺。

她是個八卦的,就在吃完飯後,溜達到村口跟人閑聊起來。大家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蘇家。自然,這一家子不在大隊的消失就被整個村的人都知道了。只是現在是農閑,大隊沒有活幹。大家也只是好奇,但還沒人腦洞那麽大,猜到蘇家一家子跑去羊城見世面了。

而跟着媽媽梁愛紅在村口撿皂莢的胡華,聽到這個問題後,當時撇撇嘴,一點也不在意。只是兩天後,當她聽說蘇家一家子上羊城探親,感覺頭皮都要炸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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