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重逢(上)

重逢(上)

六年後,洛陽城。

深秋将盡,凜冬初至。

惜悅從懸挂着夏侯家家徽的牛車上下來,裹緊了身上的外袍,步入翠影閣。

這翠影閣乃是洛陽城中首屈一指的販售珠寶首飾場所,足有四層樓高的樓體,伫立于內城東北角,樓體雕梁畫棟,精美異常,而樓中所售釵環珠翠,更是精美別致,非尋常之物。所以,翠影閣深受城中達官顯貴喜愛,不僅夫人和小姐們趨之若鹜,就連一些好服儀之美的男子,也常出入其中。

這其中原因,正是因為翠影閣擅長把握社會風尚,精通生意之道。

翠影閣的一樓,賣的是較為流行的釵環首飾,如金葉步搖,玳瑁簪,飛燕釵等,形制出衆,繁複美麗;二樓多是較為貴重和罕見的珠寶,如宮廷常用的玉飾,瑪瑙,還有産自塞北的綠松石,南洋運來的紅珊瑚等,自然也是價格不菲,非達官顯貴不能負擔其價格;三樓專賣男子飾品,綸巾、網巾,附有金蟾和金蟬的冕冠等,頗受好風雅男子的喜愛;四樓則是定制首飾,普通人非請不得入內,且都是貴客們提出想要的首飾和形制,與店家商議妥當後,再交由當時之名家制作,工期少則數旬,多則數月。

此刻,惜悅進了翠影閣的門,徑直向四樓走去。

剛行至四樓,雕花木門已從裏徐徐打開,一串爽朗帶笑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哎呀呀,這不是惜悅小姐嗎?快請進,快請進,我這裏又新得了許多好寶貝,您快來賞眼看看。”

說話間,一個身材矮胖,衣着華麗的中年女人快步迎了出來,只見她圓圓的臉上敷着薄粉,将面容修飾的白皙異常,雙唇上濃郁的朱紅,将整張臉襯得又白了幾分。

翠影閣的胡夫人,可謂是洛陽城的風尚标,但看她的妝容就可知,城中如今以白為美,敷粉盛行。

“胡夫人,上午好,我來取我家小姐定做的耳铛,如今三旬已過,正是約定的交貨日期。”

“哎呀,惜悅姑娘,不急不急,難得您貴人親臨,快先随我看看我的寶貝。”

胡夫人親熱的拉住她的手,往裏走去。

“瞧瞧這個,和田玉的華勝,華貴絢麗,給夫人戴是再合适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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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串淺藍色琉璃铛串珠,晶瑩剔透,溫潤光潔,尤其适合貴府小姐佩戴。”

“可是,胡夫人,我……”

“姑娘先別急,再看看這串。”富貴圓潤的胡夫人說着,鄭重的從一個雕花檀木盒子裏取出一串小小的串珠,“看這個,紅瑪瑙,水晶,螢石,還有南洋來的紅珊瑚和北邊的青金石,這麽一串,要多金貴有多金貴,這可是尚方署都難得一見的好料子啊,配你家小姐,如何?是不是正相宜?”

“胡夫人,您說的這些雖好,但我只是來取我家小姐的紅玉髓耳铛的,別的首飾,休說我無權定奪,就是在這裏耽誤了太多時間,回去也不好向小姐交代。”

“這……”胡夫人臉上露出為難之色。

“胡夫人有何為難之處,請直說與我便是,何必兜兜繞繞這許多,浪費了彼此時間。難道是,我家小姐的耳铛尚未做好?”

“這……做倒是做好了,只是……”

“只是怎樣?”

“只是……”那胡夫人嗫嚅了一回,索性把心一橫,說了出來,“只是昨日被一位貴人看上,買了去了。”

“你!”惜悅聽到此回答,不由得怒從心頭起。

“胡夫人,你掌管翠影閣多年,一向以誠信聞名,此番為何如此對我們?你可知,我家小姐為着将軍去世,守孝三年,日日着素衣,從不配首飾。如今三年孝期已滿,恰逢小姐及笄之年,夫人才特意為小姐定制了這紅玉髓耳铛,你怎可将它随意賣與他人?”

“是是是,惜悅姑娘,這些我都知曉,只是,只是”胡夫人如白色胎瓷般圓潤鼓起的臉頰上,滑下顆顆汗珠,她掏出手帕擦了擦,“姑娘啊,不瞞你說,買走這紅玉髓耳铛的貴人,也是我們翠影閣得罪不起的。”

“胡夫人口中的貴人,到底是誰?你竟沒告訴她,這是夏侯府上定的嗎?”

“自然是說了的,可是,那位夫人說,這紅玉髓耳铛她一見傾心,非要不可,願意多付出三倍的價錢買下。”

“惜悅小姐,非是我貪財,三倍的價格,于我們翠影閣來說,也不過九牛一毛。實在是,得罪不起她呀。”

“到底是誰,這麽大來頭?難道是宮裏的娘娘不成?”

胡夫人湊到她耳邊,壓低了聲音,“如今,恐怕就是宮裏的真娘娘,也不比這位貴人更富貴、氣派。”

“胡夫人不要賣關子了,請快說是誰。”

胡夫人嘆了口氣,低聲說,“正是武衛将軍曹訓之寵妾,許氏,名玉撫。聽說曹将軍在衆多姬妾之中最為寵愛她,昨日來此,我觀那通身的裝扮,真真是琳琅滿目,貴氣逼人。”

聽到這個名字,惜悅冷哼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她,不過是個妾室,也敢欺負到夏侯家頭上來了。”

“惜悅姑娘休惱,老身也知自己有違誠信,只因實在得罪不起這許氏。這樣吧,方才這三樣首飾,任憑姑娘選了,給夏侯小姐送去,我再将定金全數送回,您覺得如何?”

見惜悅沒說話,胡夫人一跺腳,“要不,這三個都送給你,這足夠顯示誠意了吧?”

見胡夫人滿臉肉疼的樣子,惜悅開口道,“胡夫人,不是誠意夠不夠,而是我不能代小姐做主。你且放寬心,待我回去向小姐說明情況,再做打算。”

…………………………

“小姐,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這許氏實在嚣張,竟敢這樣欺負我們夏侯家,太氣人了!”

見夏侯妍不為所動,仍握着手中的竹簡專心讀書,惜悅着急得繞到她另一側,俯身急急開口。

“小姐,你可還記得嗎?這個許氏,六年前在溫城就曾與我們搶路。”

夏侯妍放下手中竹簡。

“算了,惜悅,只不過是一副耳铛,她喜歡就随她吧。”

惜悅走上前,輕輕按捏夏侯妍的雙肩,仍忍不住輕聲抱怨着,“這可是夫人專門為小姐及笄備的禮物,翠影閣大師傅定做,咱們足足等了三旬呢。”

夏侯妍眨了眨因看書而酸脹的眼睛,繼而開口,“母親準備的禮物不止這一樣,再者,也不急着戴,叫翠影閣再做一副吧。”

“那紅玉髓原是用母親步搖上拆下來的珠子打得,我記得還有一顆?”

“是,還有一顆大的,三顆小的,都收在小姐匣子裏。”

“那就拿去再做一副吧,記得這事不要叫母親知道,免得她動怒。”

“是,小姐。惜悅明白小姐疼愛夫人之心,只恨這許氏,平白搶了咱們的東西。”

“惜悅。”

夏侯妍握住她一只手,

“昔日,許氏雖在外嚣張跋扈,對我仍擺出親昵拉攏姿态,如今,她卻敢肆意搶去耳铛,你覺得,這是為什麽?

這幾年,我也聽多了昭伯兄長和謹堂兄長的荒誕事,如今這京城禁衛軍,盡在他們兄弟三人之手,而咱們夏侯府,父親已病逝,兄長又要仰曹爽鼻息。我們若不暫避其鋒芒,定會被她刁難。惜悅,你自小跟在身邊照顧我,像我半個姐姐一樣,我絕不願你受半點風險……”

正說着,在外間服侍的侍女明月急急跑來。

“小姐,不好了,何家小姐又出事了,何小姐的貼身侍婢瑩雪正候在門外。”

夏侯妍立刻站起身。

“惜悅,你跟我一起去何府,明月,叫上咱們府上最擅調理脾胃的劉大夫。”

一行人急匆匆到了何府,夏侯妍也不用下人引路,輕車熟路就進了何府大小姐何蓉的卧房。

只見何蓉穿着鵝黃綢緞單衣,卧在床上,原本明豔照人的臉龐,此刻有些灰敗。

叫她,也沒有反應。

夏侯妍急忙喚劉大夫上前問診,與此同時,她開始問瑩雪。

“你家小姐,這次又是餓了幾天?”

“兩……不,三天。”瑩雪支支吾吾的回答。

“不是讓你們盯緊小姐,務必看顧她正常進食嗎?怎麽不看好她?”

“夏侯小姐,實在不是婢女們不盡責,只是小姐她,她堅持不吃,我們實在沒有辦法……只有您的話,小姐還能聽進去一些……”瑩雪的聲音越來越小。

夏侯妍長長地嘆了口氣,“算了,她的性子我也知道,不能怪你們,快去給你家小姐熬些清粥,準備着吧。”

另一邊,劉大夫略施針灸後,何蓉漸漸醒轉過來。侍女按劉大夫的吩咐,将備好的蜜水送至何蓉嘴邊,喂她小口喝了些。

夏侯妍扶她坐起來,讓她靠在身後的軟墊上,在她面前坐下。

何蓉擡起眼看了看她,又無力的垂下眼皮,“孝期已過,又……已及笄,怎……怎還……穿得這般清儉樸素?”

“好了好了,先別說我了。”夏侯妍制止她。

“好好的一個人,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下回你若再餓暈過去,我可再不管了。”

說着,她聞到何蓉身上隐隐有股藥石之味,忍不住蹙眉道,“蓉蓉,你莫不是也服了那五石散?”

這會兒大夫和其他仆從都已退至門外,只有她們二人在場,何蓉便輕輕點了點頭。

“這東西致人成瘾,你沾它做什麽?”夏侯妍語氣微怒。

“我瞧着哥哥服食了五石散後,常不餓不食,只飲酒度日,身形日漸消瘦,便覺得,這東西,可用來瘦身。”

夏侯妍更氣了,“叔平兄長也實在過分,自己每日吃酒服藥,潇灑自在,卻對幼妹不聞不問,實在是……他現在在哪裏,怎麽也不過來瞧你?”

“昨夜吃了酒,又服了五石散,此刻正在睡吧。”

夏侯妍不由氣結,“他每日都是如此嗎?”

何蓉無力的搖了搖頭,那脆弱的姿态猶如枝頭傾頹的牡丹,“倒也不是每日,只是每五日中總有那麽三兩日……”

夏侯妍深吸一口氣,順了順胸中的郁結之氣,“蓉蓉,你到底為什麽,非要折騰自己減重?這一個月,已足足餓暈了三回!”

“我……”

“別再拿漢宮飛燕那套說辭來搪塞我,我知道你從小就喜歡西施,欣賞她的美貌和大義,根本看不上趙飛燕,且過去從未見你這樣苛求身形。”

夏侯妍與何蓉,均是宗室近親出身,且年齡相仿,自小一起長大,又都有一個年長自己許多的嫡兄,年幼時便愛互相攀比:你養只稀罕的狗兒,我便得養個更稀罕的貓兒;你有了南方來的紅珊瑚串珠,我就得戴上瑪瑙和翡翠。

只是如今,随着年齡漸長,心思成熟,兩人之間早已摒棄了小孩兒心性,成為了彼此的至交好友。

說話間,侍女瑩雪送上清粥,服侍何蓉喝了些,吃過粥後,何蓉的精神恢複了些,說話也有了力氣。

“妍兒,其實,我非常羨慕你這把腰身,細而袅娜,就算不穿雜裾,只是普通襦裙,也好看得緊。”

夏侯妍聞言摸了摸自己的腰,不敢置信得看向何蓉。

“過去你常開我玩笑,說我人矮腿短,不如你身量修長舒展,你竟是都忘了麽?”

“過去都是玩笑話,如今咱們也長大了,我漸漸覺出,女子的容貌身形,不只有一種标準,也不是修長就一定比嬌小更美。”

“你既然都說了,女子的容貌身形,不止有一種标準,為何還要一味追求瘦身?你瞧瞧你的手腕,都快皮包骨頭了,瘦倒是瘦了,皮膚也沒了光澤。”夏侯妍忍不住拉起何蓉一只手。

“标準雖多,但他喜歡的,卻……”何蓉自知說漏嘴,遂止住。

夏侯妍敏銳的捕捉到了關鍵信息。

“他是誰?”

何蓉見既已說破,再無隐瞞的必要,索性和盤托出。

“兩年前,我随舅母返鄉途中,路遇一夥劫匪,幸好有一少年英雄相救……”

“原來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故事,快告訴我,他是哪家的公子?”

“他未告知,只說舉手之勞,不需挂心。”

“救人而不留名,确是真英雄。”夏侯妍肯定的點點頭,“可是,這與你瘦身有何關系?”

“你且繼續聽我說。今年年初,我在洛陽街頭又見着他了,幾經打聽,我才知道,他竟是汝南太守鄧艾獨子,鄧忠。不知為何,鄧公子在城郊一處村莊住了幾日,而那裏有位年輕女子,與他甚為親密,我也親眼見過他二人同乘一騎。”

“那布衣女子容貌倒算可人,只是身量嬌小,在他身邊顯得柔弱可憐,尤其是那腰,堪堪能折斷一般。”

“我氣自己,如何自輕自賤,去與那平民之女相較?可又忍不住想,鄧公子定是喜歡這女子,才會屈尊去莊戶小住,所以……”

“所以,你才苛求身形,以至餓暈。又覺得跟農戶家的女兒比很丢臉,不願對我說,才隐瞞至今,是也不是?”

何蓉點了點頭,“到底是妍兒最知我心。”

夏侯妍斟酌了一下,緩緩開口,“蓉蓉,凡事有度,過則不及,你萬不能再這樣傷身了。況且,你對鄧公子的喜好全憑揣度,與其折騰自己,倒不如找機會,與他面談一番。”

“如今,鄧公子已回了汝南,想要面談,談何容易。”

“既如此,更要養好自己的身體,美美得與他再見。你瞧瞧你現在的模樣,皮膚都幹了,哪有過去的光潔亮麗?就算瘦成一張羊皮,也是皺皺巴巴,毫無美感。”

夏侯妍說着,将梳妝臺前的銅鏡抱過來,讓何蓉對影自觀。

何蓉只看了一眼,便捂住雙眼,叫道,“妍兒莫要吓我,我再不敢不吃飯了,快将鏡子拿走。”

見目的達到,夏侯妍将銅鏡放回,又與何蓉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帶着惜悅和劉大夫離開。

歸家途中,照例去最近的驿站問了,得到的依然是令人失望的回答:未有回信。

夏侯妍心情郁郁地歸家,到家後卻發現,翠影閣的胡夫人,差人送來一個沉甸甸的烏木小盒。

盒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盒身素雅,無任何雕飾,只有上好木料經時光浸潤散發出的微微光澤,且隐隐有股木質清香。

夏侯妍打開木盒,裏面赫然是一對紅玉髓耳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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