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逢(下)

重逢(下)

夏侯妍拿起那串耳铛,細細端詳,只見耳铛圓潤沉靜的表面之下,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躍動,又像有萬千華彩在其間緩緩流淌。

“看來這許氏還有點分寸,主動把小姐的耳铛還回來了。”惜悅湊上來,語氣中透着歡快。

“這不是我們的耳铛。”

“可是,這模樣,這形制,正是咱們定做的。”惜悅不解。

夏侯妍搖搖頭,“形制乍看相近,也不盡相同,這耳铛比咱們定做的線條更為流暢,可見師父手藝之精妙。材質就更不同了,咱們用的是紅玉髓,這串耳铛卻是用貝火制成。”

“小姐,貝火是什麽?我怎麽從未聽過。”

“我也是第一次見。書上說,貝火生于北地極寒極高的山上,挖地六尺以上,才可尋得,也有人說,此物誕于虎死時目光所示之處,且需在月光照耀下才能挖得。此物外表溫潤細膩如紅玉,而內裏流光溢彩,有驅邪避禍之效。”

“過去,我總以為這是傳說,沒想到,竟真有此物。”

夏侯妍說着,将那貝火耳铛放于掌心。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覺得那耳铛似乎散發出微微的溫熱之感。

“這麽稀罕的寶貝,那許氏又怎舍得送與小姐?難道是翠影閣的珍藏?可是這麽稀罕的寶貝,胡夫人怎舍得割愛……”惜悅念叨着。

“既是翠影閣送來的,明日索性去找胡夫人問個明白。”

………………………………

第二天臨出門前,夏侯妍被母親叫住,陪着她去買布料、裁衣服,兩人滿載而歸後,大半日已經過去了。因此,趕到翠影閣時,天已微微擦黑。

夏侯妍帶着惜悅,徑直上了四樓。

“胡夫人,您昨日所送耳铛,并非翠影閣之物,還請告知,是誰人所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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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小姐果然見多識廣,這耳铛确非我閣之物。來送耳铛的是位面生的公子,老身也是第一次見,且公子并未透露姓名。”

“那,他年齡幾何?長相有什麽特征?來送耳铛時,說過什麽話?”

“說起長相來,這位公子可真是天人之姿,身高八尺有餘,容貌俊美而不失英氣,年齡約莫二十來歲。至于說的話……我想起來了,他曾說,昔年受小姐諸多贈禮,今番薄禮略表心意。”

“對了,這位公子今日還來我們……”

“什麽時候來的?”夏侯妍打斷她的話,語氣急迫。

“就在幾分鐘之前,這會兒,應該剛走出沒多遠……”

胡夫人的話還沒說完,夏侯妍已經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惜悅緊跟在身後,喊着“小姐,慢些,等等我……”。

穿過一層又一層樓梯,撥開一群又一群人,夏侯妍腳步不停,以最快的速度向外跑去。五彩斑斓的布料閃爍,奇珍異寶的流光溢彩,男女顧客的歡聲笑語,她全聽不見、看不見。

她只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腔中撲通撲通的跳着,身體本能般的尋找着翠影閣的出口,從四樓、到一樓,再到出口。門外的涼風讓她滾燙的思緒稍稍冷靜了些,她看着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思考着該向哪個方向去找。

翠影閣門外是一條繁華的街道,向左右兩邊蔓延鋪展開,斜對面則是一座木橋,橋上人來來往往,摩肩接踵,絡繹不絕。

或許是直覺的暗示,幾乎片刻之間,她就拔腿向木橋跑去。從高高拱起的橋身下來,環顧四周,始終沒有自己尋找的身影。

大口喘氣,胸口劇烈起伏,失望的感覺彌漫上來,周圍的腳步聲、叫賣聲、笑鬧聲又像漸漸恢複一般,鑽入她耳中。

一片葉子被風吹來,輕輕擦過她的臉頰,夏侯妍下意識得向風吹來的方向轉頭,看到橋下有株高大的柳樹,而柳樹下的暗影裏,立着一個高大的身影。

夏侯妍的心猛得一滞,向那身影走去。

鲛青獸紋印花單衣,腰間一條玉帶勾勒出男子修長身形,更顯出寬肩窄腰的對比來。

随着腳步越來越近,男子的面容也越來越清晰。

高高束起的頭發上,帶有附着金蟬的發冠,如玉的面龐依稀帶有昨日痕跡,又多了些成熟堅毅的味道。一雙含有笑意的眼睛,仍是這張俊美容顏上最奪目的存在,讓她只一眼,便挪不開視線。

是他。

六年來,在夢中與記憶中反複出現,填滿她從九歲到十五歲的少女時代,占據她滿心滿眼的人,終于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夏侯妍感到有什麽東西在體內逐漸鼓脹,填滿胸腔,又向上蔓延,直至眼圈發紅,眼睛酸脹。

她有好多想問的,她想問,蜀境的濕熱是否難耐?遼東的夜風涼不涼?西涼的羌族是不是說着不同的話?她還想問,戰場上有沒有受過傷?除了打仗,平時都做些什麽?

可是,萬千話語聚到了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夏侯妍走到他面前,站定,穩穩地行了一禮。

“子上兄長。”

司馬昭看着眼前婷婷玉立的女孩,她躬身行禮時,禮數周到,姿态沉穩,是标準名門貴女的模樣。這一刻,他想起了那個滿頭歪插珠翠,胭脂與灰塵塗面,從枝頭跌入他懷中的女孩,心中升騰起一股時過境遷之感。

司馬昭微微颔首對她回禮,輕聲開口。

“阿妍長大了。”

“小姐……”

此時,惜悅終于氣喘籲籲的追了上來,一聲小姐剛叫出聲,她就看到了司馬昭,随即緊緊捂住自己的嘴,躲到了一邊。

那個男人,她記得,是小姐念叨了六年的司馬昭,司馬家的二公子。

“我雖長大了,但與兄長之間的身高差距,似乎沒什麽變化。”

聽到夏侯妍略帶懊惱的聲音,司馬昭輕笑,“阿妍在長,我也在長。”

兩人之間的氛圍輕松了一些,夏侯妍想起耳铛之事,遂向司馬昭道謝,“多謝子上兄長,送我貝火耳铛,只是貝火難得一見,阿妍受之,心中不安。”

“昔日一別,阿妍送我許多心愛之物,我未有回禮。此番偶然得此物,适逢阿妍及笄,又有何不可?”

夏侯妍并非扭捏之人,“既如此,阿妍在此謝過子上兄長,貝火耳铛,當真是難得一見的寶貝,我十分喜歡。”

夏侯妍仰起臉看向他,一張清秀可人的面孔,笑起來偏生平添幾分嬌憨,司馬昭微微一笑。

“阿妍喜歡就好。”

“子上兄長怎知我少了這樣一副耳铛?”

“說來湊巧,昨日歸京,如貿然上門送禮,恐有不便,便想到借翠影閣之手轉贈,就從胡夫人處聽說了阿妍耳铛之事。所以我說,阿妍長大了,如今亦懂得忍耐三分了。”

“懶得與她計較罷了,本來也不是我心愛之物,要是……”夏侯妍本想說,若是這副耳铛,她自然是要計較到底的,但意識到終究男女有別,如今不可随意說這般孩子氣的話,就及時止住了,好在司馬昭也沒有追問。

“兄長此番回京,可是要長久住下了?”

司馬昭點點頭,“如今蜀國諸葛丞相已逝,蜀境一年半載,料無戰事。況今上年幼,家父有輔政之責,需暫居京都。”

聽得此回答,夏侯妍高興之情溢于言表,但想到自己六年來寫給他無數封信,卻從未得到回複,心中又升起委屈與不快。

“阿妍臉色為何突變?是不希望我留在洛陽嗎?”

“并非如此,只是,”夏侯妍咬了咬下唇,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兄長可還記得,昔日分別之時,我與兄長約定,我會認真讀書、練習騎馬,并同兄長寫信。六年來,讀書、騎射,阿妍從未敢懈怠,兄長卻為何食言,從未回複我一封信?”

“這……”司馬昭修長的眉毛微微挑起,顯是十分詫異,“我從未收到一封阿妍的信,如果真的收到,我又怎肯不回呢?”

“我先是給溫城你家裏寄了信,後來,我聽太初兄長說,司馬伯父起複出征,子上兄長也随侍左右,就向軍中寄了許多信……後來,你去遼東,我又往遼東寄了信,卻全是石沉大海。”

夏侯妍越說越委屈,司馬昭沉思片刻後,溫聲安慰,“阿妍莫氣,連年征戰頻繁,驿站時有荒廢,營地也常有遷移,未能收到阿妍之信,令阿妍心焦,實是我之過也,咳咳,咳咳。”

“子上兄長,你怎麽了?”

“無妨,想是近日為早至洛陽,星夜趕路,倍道兼行,着了風寒,咳咳,不過并無大礙,咳咳。”

“既是如此,夜間風涼,兄長快早些歸家休息吧。”

看着夏侯妍一臉擔憂的模樣,司馬昭安撫地一笑,“如此,今日就與阿妍別過,來日再與阿妍敘舊。”

……………………

這一晚歸家後,夏侯妍立刻去找兄長太初,誰知兄長外出參加宴席未歸,于是夏侯妍便去找嫂嫂李氏,打聽兄長每日上朝、下朝的時間。李氏好奇,自家小姑為何突然對此感興趣,夏侯妍呵呵一笑,說,“嫂嫂,我今日在研讀我朝律令,涉及一些朝堂知識,所以想了解一二。”

找了個理由搪塞嫂嫂之後,夏侯妍又帶着惜悅去廚房翻找了一圈,讓家中廚子将購置好的秋梨、川貝和冰糖揀最好的備上,明日六更之前精心熬制好。

做完這一切後,夏侯妍抱着裝有貝火耳铛的木匣子,滾到了床上,這一晚,她翻來覆去地睡不踏實,惜悅每次給她掖被角時,都看到她唇邊挂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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