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朝
下朝
第二日,司馬昭下朝後剛走出宮門,就看見了夏侯妍。她原本在自家牛車上張望,見他過來,立刻跳下車跑到他面前。
“阿妍,可是有要緊事?怎地來此處尋我?”
“有的有的,子上兄長快來。”
夏侯妍說着,引司馬昭到自家牛車處,惜悅見他們過來,便打開車門,抱出一個青瓷盤口罐,熱氣從罐口彌漫,司馬昭只覺得一股清甜之氣充斥鼻間。
夏侯妍取出一個青瓷雙耳碗,從罐中盛了湯水遞給他。
“子上兄長,這是川貝梨水,還熱乎的,你快喝了吧。”
司馬昭長眉微挑,像是要說什麽,随即又笑了笑,不再言語,接過那青瓷碗,一飲而盡。
“怎麽樣?好喝嗎?為了壓住川貝的苦味,我可是放了不少石蜜。”夏侯妍一臉關切。
“很甜。”司馬昭輕聲回答,得到肯定的夏侯妍高興地又給他盛了一碗,“那就再喝一碗吧,對你的咳嗽有好處。”
司馬昭點點頭,接過夏侯妍手中的青瓷碗,又飲了下去。
“在吃什麽好東西?怎麽只有昭弟的,就沒有我們的嗎?”
爽朗健闊的聲音響起,夏侯妍循聲看去,身着緋色武官服的司馬師走了過來,他身邊,是夏侯妍的胞兄夏侯玄和何蓉的胞兄何晏。
“為官十幾載,今日可是頭一回見我家妍兒來此候着,卻是為何?”夏侯玄溫和的聲音響起,望向妹妹的眼神帶有三分不解。
“近日天氣轉涼,我聽嫂嫂說兄長昨夜染了風寒,特來送梨水。各位兄長都有,快請喝吧。”夏侯妍說着,示意惜悅從牛車中取出備好的碗盞,盛好梨水後,送到諸人手中。
“既如此,我們便不客氣了。”司馬師說着,端起碗盞一飲而盡,動作盡顯豪氣。何晏則輕輕舉起碗盞,淺嘗了一口,随後又小口飲下。夏侯玄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自己的妹妹,端起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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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四人,一個是她親兄長,一個是她好姐妹何蓉的兄長,另兩人則是親兄弟。夏侯妍注意到,司馬昭是獨自出來的,而司馬師則與自家兄長和何晏談笑同行,顯然關系更親厚一些。
意識到這一點的夏侯妍,突然覺得司馬昭有點孤單。
說起來,司馬師與夏侯玄、何晏年齡相仿,且在洛陽城中均有美名,世人稱他們文采風流,為當世之名士。但夏侯妍覺得,世人都是人雲亦雲罷了,在她看來,司馬昭才是最令人驚豔的那一個。
就拿官服來說,四人中,只有司馬師穿了武将的緋紅官服,頭冠上插着鹖鳥羽毛,傳說這種鳥好勇鬥狠,至死方休,與司馬師給人的英武之氣相得益彰。而司馬昭、夏侯玄、何晏三人,均着玄色官服,頭戴進賢冠,只是同樣的裝束,在不同的人身上,卻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自家兄長溫潤儒雅,但比司馬昭略矮半頭,且氣質偏陰柔。何晏倒是個子很高,與他妹妹何蓉一樣身形修長,只是不知是不是過度吸食五石散之故,總覺得他身上差了那麽一點精氣神,給人一種虛浮之感。
只有司馬昭,長身玉立,挺拔如松,兼有剛毅與溫潤之感,一切都恰到好處。
“咳咳,妍兒,梨水已喝,你也該早些回去了,我沒記錯的話,你午後還要去馬場練習騎射。”
兄長的話提醒了夏侯妍,她收回膠着在司馬昭身上的視線,沖着夏侯妍點了點頭,“兄長說的對,我是要去馬場。”
“太初兄,子元兄,我新得了一副墨寶,乃前朝蔡邕真跡,快随我同去府上鑒賞一番吧。子上也一起來吧?“
“謝過叔平兄,只是我不似各位兄長多才,對文墨實無鑒賞之力,便不去湊這熱鬧了。”
“既如此,我等便先行一步。”何晏說着,與夏侯玄、司馬師一同離去,司馬師臨走前拍了拍司馬昭的肩膀。
“子上兄長,今日上朝,可有乘車?”
“未有,今日騎馬而來。”
“既如此,兄長便坐我的車罷,我送你歸家,叫下人來把馬牽回去就是。兄長已染風寒,還是莫要吹風了。”
聽着自家小姐安排得頭頭是道,惜悅覺得怪怪的,總覺得這安排好似過去夫人對老爺的叮囑,她覺得有些不妥,又覺得自己若開口勸阻會更不妥。
好在司馬昭并不在意,他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就在二人要上車之際,身後傳來一聲讪笑。
“我當是誰,原來是咱們洛陽新任的典農中郎将,如今仲達伯父榮升太傅,子上又進位典農中郎将,司馬府可謂雙喜臨門,可喜可賀呀。”
夏侯妍回頭,見一群人簇擁着曹爽三兄弟魚貫而出。
最中間的是身寬體胖的曹爽,夏侯妍沒記錯的話,曹爽今年四十多歲,正值壯年,自前明帝駕崩後,他與司馬懿同被選為托孤大臣,輔佐年幼的今上曹芳。很顯然,與近耄耋之年的司馬懿相比,身為曹魏宗親又正值壯年的曹爽,正如日中天般得勢,無怪乎他身邊跟着一群人。
夏侯妍認得,曹爽左右分別是他的兩個弟弟,曹曦和曹訓,三人俱是差不多高矮中等身材,有着相似的眉眼和圓潤的臉型,只是兩位弟弟不如哥哥身材發福走樣的明顯。在三人身後,是有着一雙眯眯眼的丁谧和其貌不揚的鄧飏,他們與何晏一同供職于尚書臺。
夏侯妍對這些人躬身行禮,曹爽見了,遂笑道,“原來是夏侯家妹妹,妹妹怎的來此,也是來恭賀子上做了典農中郎将嗎?哈哈哈哈。”
夏侯妍聽出他語氣中的譏諷之意,不免為司馬昭抱不平,正要開口時,卻收到了司馬昭否定的眼神。
她從那雙眼睛中,讀出了安撫和制止之意,便咽下原本要說的話,靜立于旁。
司馬昭拱手對曹爽等人行禮,然後擡起頭來說,“多謝大将軍,昭此次榮任典農中郎将,全賴陛下賞識及各位同僚擡舉,定當恪盡職守,上報國恩,下庇黎民。”
丁谧微微睜開那雙細縫般的小眼,看了看司馬昭,又半阖上,搖着手中的麈尾,慢慢說道,“子上啊,躬耕種田,可不比帶兵打仗,不知你有無經驗?好在汝父曾養馬十餘年,又曾常年賦閑在家,莳花弄草,想必于此間頗有心得,盡可傳授于你。如此,豈不正相宜。”
丁谧說完,曹爽等人又是一陣哄笑,紛紛表示,“此言甚是,此言甚是哪。”
夏侯妍一張臉氣得通紅,她想起司馬昭年少時就每日練劍,過去六年又随父征讨蜀軍、平定遼東,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拼下來的戰功,如今被派去做典農中郎将,又被曹爽等人在此侮辱,心中不免又悲又氣。
“你……”夏侯妍賣出一只腳,正欲上前與他們理論,司馬昭一個跨步向前,擋到了她身前。
“尚書郎說的極是,昭正欲歸家,與父親大人探讨躬耕之事。倘各位大人亦有高見,還望不吝賜教。”
“哼,我家父兄代代皆為大将軍,又如何能知種田之事……”曹訓怒目圓瞪,語氣粗暴。
“哎,無妨無妨,都是為大魏效力,子上能有此心态,我心甚慰,我心甚慰哪,哈哈哈。”曹爽出言止住自家兄弟後,帶着一群人浩蕩而去。
只是那鄧飏離去時,眼神不住地往夏侯妍身上飄,讓她十分厭惡。
“看什麽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聽得夏侯妍故作惡狠狠地語氣,司馬昭心知她将剛剛腹中不滿趁機發洩出來,搖頭輕笑,與夏侯妍一同上了牛車。
一路上,夏侯妍面色不悅,一言不發。
司馬昭倒是悠閑自在,仿佛剛才的一切,他全不放在心上。
“他們欺人太甚,氣死我了!”夏侯妍突然猛地一拍凳子,把身邊的惜悅吓了一跳,倒是司馬昭,面上全無波瀾,反倒好言勸慰她。
“阿妍,莫氣,我随父征戰多年,深知糧草辎重之重要性,鞏固國本,更離不開農耕。如今陛下封我做典農中郎将,皆因信任我、看重我。”
“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不過是氣他們欺人太甚。過去我聽人說,尚書臺有三只狗,尚且不信,如今我可是明白了,他們都是曹爽的走狗,主人只要一個眼神、一句話,他們比誰咬得都兇。”
“哦?尚書臺有三只狗,我倒是頭一回聽見這種說法。”
“子上兄長,你初回洛陽,所以不知道。我與惜悅外出游玩時,常聽街巷上人們抱怨,說尚書臺有三只狗,其中二狗相争無人能擋,說的就是何晏和鄧飏。而另一條狗咬起人來最厲害,這說得就是那眯眯眼丁谧了!”
“其實我一直覺得叔平兄長被罵有點冤枉,他不過是愛玩樂愛服食五石散,又對自己的妹妹不管不顧罷了,被罵作狗估計是被鄧飏和丁谧拖累了。”
司馬昭聞言輕笑道,“阿妍,你仿佛是在替叔平鳴不平,又像是在數落他更多的不是。”
“是嗎?大概是忍不住吧,叔平兄長的胞妹蓉蓉是我的好朋友,自小與我一起長大的。但她這個哥哥,比我兄長實在是差遠了……”
說話間,夏侯妍的怒氣不知不覺消散大半,牛車也行駛至司馬府門口。夏侯妍欲道別離去,卻被司馬昭叫住。
“阿妍莫急着離開,随我進來,我有美食請阿妍品嘗。”
“什麽美食?”
“阿妍稍待片刻,很快就好了。”
司馬昭示意下人退下,自己将夏侯妍帶至後院石桌旁坐下,侍女相繼端來茶水和切好的水果。
“子上兄長,這個院子,與你在溫城的家一樣,地上都有一副八卦圖。”夏侯妍指着離石桌不遠處的地面,那裏,青灰色石磚拼成了一副八尺見方的八卦圖,大概主人平日很喜歡在此活動,八卦圖上的石磚比周圍的地面多了一層溫潤的光澤感。
司馬昭點點頭,“阿妍觀察的很仔細,父親喜歡在此八卦圖上踱步,兄長與我也常在此練劍。”
說話間,一碟熱騰騰的餅已端了上來,夏侯妍低頭看去,只見瓷盤上,放了一碟扁圓的餅,餅的模樣平平無奇,很像街頭見到的平民吃食,但鑽入鼻中的香味卻很誘人,混雜着面粉的焦香和鮮美的肉香。
不知是不是錯覺,夏侯妍甚至覺得這味道有點熟悉。
惜悅想要上前服侍,司馬昭擡手制止她,随後拿起一柄小竹扇,在肉餅上輕輕扇去熱氣,再然後,用絹帛包起一塊肉餅,送到夏侯妍手中。
“阿妍,趁熱嘗嘗。”
牙齒咬進肉餅,外酥裏嫩的面皮,薄厚适中,有些韌勁,混合着豐腴鮮香的肉餡,在唇齒間彌散開來。
這味道!
夏侯妍瞬間睜大了眼睛,為了确認,在咽下第一口之後,又咬了一口,細細咀嚼品味後,終于脫口而出。
“這味道,這不是溫城的那家肉餅鋪……對了,叫謝記肉餅鋪!”
“阿妍果然還記得這個味道。”司馬昭的聲音中,有股篤定的味道。
“謝記搬到洛陽來了?不對,這肉餅,不是兄長府上所做嗎?”
“正是。年前于行軍途中,偶然遇到了謝記的老板,他因家中遭遇變故,流落他鄉,我便請他來家中幫廚。阿妍喜歡此餅,可随時來家中,叫他做與你吃。”
“多謝兄長。”
能吃到記憶中的味道,對夏侯妍來說,實在是意外之喜,她接連吃了兩個肉餅,司馬昭唯恐她噎着,不停與她遞茶水。
惜悅站在一邊,覺得有些別扭,往日小姐進食,總是她随侍左右,如今她倒成了背景板,站在那裏什麽也不用做,委實有些不習慣。說起來,這位司馬公子,為小姐搖扇端茶,全不在意自己做了下人的活計,倒真是不枉小姐六年來對他念念不忘。
吃過肉餅後,司馬昭将夏侯妍送至府外,看着她上了車後,司馬昭又出聲叫住她。
“阿妍。”
夏侯妍掀起車後的布簾,“子上兄長,還有何事?”
“無他,只是忘了說,貝火耳铛,與阿妍十分相配。”
一陣秋風乍起,吹起司馬昭的衣角,也吹晃了夏侯妍垂在臉側的耳铛。她摸了摸那耳铛,細潤的觸感在手中微微發燙,她臉上漾起一抹笑意,看着站在門口長身玉立的司馬昭,揮手喊道,“子上兄長,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