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士季
士季
夏侯妍從馬場歸來時,要經過洛陽城中最繁華的主道,當時是申時,正是街上最熱鬧的時候。
夏侯妍一邊慢悠悠的騎着馬,一邊看着路兩邊熱鬧的買賣之景,覺得頗為有趣。
正在此時,忽然聽見有人大喊一聲,“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高聲叫喊者是一名賣草帽的小販,只見他一把扛起立在街邊的架子,拔腿就跑,架子上還挂着七八頂草帽,在他身後飄飄搖搖,有幾個被風吹落了,他也顧不上撿拾,只是一味頭也不回得往前跑。
很快,周圍的行人和街邊的商販全都一窩蜂向別處跑去,賣水果的商販顧不得水果撒了一地,推起木板車,拉着僅剩一半的水果,沒命得跑開。一名賣粟米的小販,慌忙中粟米撒了一地,索性不要了,一手牽着媳婦,一手抱起孩子,慌不疊地跑開。
這裏是京都,是魏國最安全的地方,有中護軍和武衛隊重重保護,到底什麽人會讓百姓驚吓至此?
夏侯妍正在納悶,只聽見隆隆地車輪聲、馬蹄聲,由遠及近,同時隐隐飄來一串串銀鈴似的歡笑聲。
夏侯妍回頭看去,只見六匹高頭大馬駕着一輛華麗的馬車呼嘯而至,馬車所到之處一路橫沖直撞,毫不在意路邊是否有行人和攤販。先前逃走的商販留下的木架和果蔬,被踩踏的七零八落,而手腳不夠快的人,則在馬車迫近時吓得連滾帶爬。
似乎是覺得這樣的場景十分有趣,車上的女子笑得更開懷了,那甜美的嬌笑與路人驚慌的逃竄聲相互交錯,讓夏侯妍心中泛起一股惡心。
馬車駛近,夏侯妍也看清了車上三名女子的面容,坐在最右的,正是曾在溫城與她搶路,前些日子又奪了她紅玉髓耳铛的許玉撫。
此刻,那典雅的紅玉髓耳铛正搖晃在她耳畔,在陽光的折射下散發出溫潤的光澤。
許玉撫身邊的兩名女子,面容與她有三分相似,看起來比她稍年長幾歲,俱是身着華服,頭戴繁飾。
或許是感受到了夏侯妍的視線,許玉撫也向她看過來,兩人視線相交,許玉撫勾起唇角,對她露出一個妩媚而張揚的笑,笑中有着明晃晃的挑釁意味。
夏侯妍唇邊露出一抹冷笑,看向許玉撫的眼神,不由得帶上了幾許厭惡。這厭惡,并非因許氏三姐妹出身貧寒,靠舞技卓越,分別入曹爽三兄弟府中做妾,也非只因許玉撫搶了她的耳铛,更多的是因為,如此橫行街道,欺壓百姓,踐踏民物,實在令她不齒。
正在此時,夏侯妍突然看到,街道對面有一名年輕的婦人,只見她一手抱着幼兒,另一手牽着五六歲大的孩子,慌張地向外跑。那五六歲的孩童,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做母親的抱着幼兒往前走了幾步,回頭叫大的,就在此時,許氏姐妹的馬車已經沖了過來。
Advertisement
“停,快停車!”
夏侯妍的喊聲被淹沒在車輪聲和馬蹄聲中,那位母親絕望的跪倒在地,口中呼喊着什麽,卻沒人聽見。
眼看着車輪就要碾過孩童的身體,許氏姐妹卻絲毫沒有勒令停馬之意,情急之下,夏侯妍伸手抽出身後的弓和箭,以最快的速度,瞄準馬蹄,拉弓,射箭。
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箭頭擦過馬蹄,穩穩地插入旁邊的地面上,驚得那匹馬改變方向,整輛車也向斜刺裏沖過去。
馬車上的嬌笑聲變成了驚呼聲,随侍在側的戎裝護衛立刻掉頭跟上,而摔倒在路邊的孩童躲過一劫,被哭泣着的母親緊緊摟入懷中。
夏侯妍擦去額上冷汗,策馬向家中駛去。
…………………………
“小姐,怎麽臉色這樣差,莫不是騎馬傷着了。”
夏侯妍剛回府,等候她多時的惜悅就迎了上來。今日惜悅來了葵水,被夏侯妍勒令在家休息,不準跟去馬場,她心中滿是感激,算着小姐這個時間也該回家了,就早早在門口候着。
“我沒事,你先回房,我找兄長有事相商。”
穿過長長的走廊,夏侯妍直接來到了有着寒白玉石階的書房前,輕輕扣了門。
“進來吧。”
兄長溫和的聲音從房內傳來。
夏侯玄從竹簡中擡起頭,看到自家妹妹面色不悅的進來,笑道,“今早我被妍兒安了個’偶染風寒’的病症,原本想着妍兒此來是為謝我配合,但觀妍兒表情,倒像是來興師問罪的,卻是為何?”
“我情緒不好,非為兄長,而是方才……”
夏侯妍遂細細将剛才路遇許氏姐妹之事說給兄長聽,夏侯玄的表情逐漸嚴肅,待聽完後,他眉頭緊鎖,長長嘆了口氣。
“兄長,昭伯兄長他們也太過了些,妾室都敢如此當街橫行,不知又會在民間招來怎樣的罵名。”
“妍兒說得極是,待尋得機會,兄長自會向昭伯兄進言,如不及時收斂,未來恐釀成大患。”
“這些年,兄長勸說了昭伯兄長不知多少次了,也沒見他聽過幾次。六年前,我在溫城遇見那許玉撫時,她就很是張狂,凡她所經之路,必要肅清,不許有一個行人,如今這做派有增無減,且絲毫不顧及在天子腳下,豈不是不把陛下放在眼裏……”
“噓……”夏侯玄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妍兒,有些話點到即止,多說無益。你可知,自先帝去後,今上年幼,曹爽與司馬懿均是輔政大臣,但司馬懿常年征戰在外,而這京中權勢,俱握在曹爽三兄弟手中。”
“位高權重,更應潔身自好,清儉中正,為衆官之表率,昭伯兄長縱容妾室如此胡鬧,實在德不配位!”夏侯妍越說越氣,聲調也不由得拔高。
夏侯玄無奈的搖搖頭,“妍兒,這些話在家中對兄長說說即可,出去萬不可與人言。無論如何,我們夏侯家與曹家同宗同源,又多有聯姻,曹爽得勢,于我們,并非壞事。只是如此下去,恐難長久。”
“罷了,你一個女孩子家,不要操心這些朝堂之事了。今日你一這箭,恐怕也把許氏姐妹吓得不輕,料想她們日後也會收斂一陣子。”
“對了,兄長,仲達伯父既升任太尉,且同為輔政大臣,如今他也回京了,是否可以規勸昭伯兄長,稍加制衡?”
“我們妍兒,如今也懂得制衡之術了。沒錯,先帝托孤此二人,定有讓他們相輔相成,互相制衡之意。只是如今看來,司馬仲達恐難與昭伯對抗。妍兒可知,太尉一職,雖貴為三公,卻是個虛職,被奪了兵權,此為明升實降也。”
“怪不得下朝時,他們對子上兄長極盡諷刺之能事,表面是恭賀,實則是嘲諷。仲達伯父一家戰功赫赫,西抗蜀軍,北平遼東,如今卻被奪兵權,實在令人心寒。”
“朝堂之事,錯綜複雜,妍兒身為女兒,不必為此耗費太多心神,回你的房間,讀書習字,修身養性即可。”
“兄長愛護妍兒之心,妍兒都懂,只是妍兒雖為女兒身,兄長和未來夫婿卻都是男子,妍兒的命運,也與你們系在一處,又如何能完全獨善其身?”
夏侯玄苦笑,他這個妹妹,自小才思敏捷、口齒伶俐,每每與她相談,總有叫他說不出話的時候。
“妍兒自小有主見,兄長也不會多加幹涉,為兄只希望,妍兒這一生,能得償所願、平安順遂。”
“對了,妍兒,今早之事,你還未對我言明。為兄今晨喝的那碗梨水,可是沾了那司馬子上的光?”
夏侯妍微赧,結結巴巴地說,“子上兄長……星夜趕路回京都,感染了風寒,我,我才去與他送梨水……”
“我也想着兄長的,還有其他人,給大家都備了足夠多的梨水。”
看着夏侯妍着急解釋的樣子,夏侯玄意味深長地說,“哎,可憐哪,為兄上朝十餘載,今日才是頭一次享受到此等待遇。我們家妍兒,如今可是長大了。”
“兄長莫要取笑我,我,我實為報答子上兄長的救命之恩。兄長可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當年我在溫城看戲時偶遇大火,多虧一位英雄挺身而出,策馬而來救我出火場。那人,正是子上兄長。”
雖然說的都是實話,但夏侯妍卻越說臉越熱,心中不免有些羞惱。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和輕輕的敲門聲,接着,一個恭敬的少年聲音響起。
“太初兄長,我可以進來嗎?”
“士季,快進來,羅盤推演可看明白了?”
夏侯玄聲音剛落,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推門而入,只見他身着磚紅色團紋金色領單衣,頭發束起,面如冠玉。雖年紀尚小,但身姿挺拔,容貌俊逸,令人見之眼前一亮。
少年恭恭敬敬的對夏侯玄行禮,
“回兄長,都看明白了。”
“來,妍兒,為兄與你介紹一下。這位小兄弟名叫鐘會,字士季,乃是太傅鐘繇之幼子、青州刺史鐘毓之幼弟,少有才名,人稱’颍川小白楊’,近日随我研習書法、星象諸事。”
“士季,此為吾之胞妹夏侯妍,年齡長你四歲,可喚作姐姐。”
夏侯妍與鐘會互相行禮致意後,就退出了書房。
在走廊上,她一邊走一邊想,’颍川小白楊’這名號很是耳熟,似乎在哪裏聽過,一時又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出來,她回頭,見是方才兄長介紹過的鐘會。
只見少年跑到她面前站定,急促的呼吸尚未平複,就急着對她開口,“姐姐,夏姐姐,你還記得我嗎?六年前,你我曾同在溫城看戲。”
夏侯妍仔細盯着他,少年濕漉漉的眼睛仿佛一條可憐巴巴的小狗,眼前的少年面容與記憶中糯米團子般的孩童臉漸漸重疊又分開。
“原來是你。”
鐘會重重點頭,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歡愉和驚喜 。
“姐姐分我肉餅之惠,銘記在心;火場救命之恩,更是從不敢忘。夏姐姐,我終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