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恐吓
恐吓
第二天一早,鐘太傅府上就差人送來了諸多禮物,還有一封鐘會的親筆信,信上說,“些許薄禮,不成敬意,一為謝師恩,一為報舊情”。
夏侯妍翻看着手中的信,這信用的是極為上乘的銀光紙,紙上暗紋乍看之下不顯眼,摸在手中卻有微妙的肌理感,信紙上還散發出隐約墨香。不過,更讓夏侯妍意外的,是鐘會的字。
“沒想到士季小小年紀,書法竟有如此造詣,兄長你看,士季的隸書,逸致飄然,堪稱妙品。”
“鐘太傅乃當世書法大家,看來,士季也繼承了其在書法上的造詣,未來可期。我觀其字,已稍備筋骨,隐顯淩雲之志。”
鐘會送來的禮物中,給夏侯玄的是前朝“草聖”張芝的真跡一副,給夏侯妍的是一方青州所産的紅絲硯,給曹夫人的則是一匹“寸錦寸金”的流雲錦。
禮物雖不多,卻件件是難得的珍品。夏侯妍摸着那方溫潤如玉的紅絲硯,深覺比自己用過的所有硯臺都要稱手,而夏侯玄拿到張芝的真跡,更是驚嘆連連,愛不釋手。
當天下午,夏侯妍與何蓉相聚,見她凹陷的兩頰已基本平複,臉色也紅潤了不少,知道她最近恢複了正常飲食,遂放下心來,也把近日自己所遇之事講給她聽。
聽到許氏姐妹橫行街市之事,何蓉連連拍手,稱贊夏侯妍那一箭射得好,同時又不免憂心,“我聽說,那許氏姐妹,個個妩媚風流又心狠手辣,絕對稱得上是蛇蠍美人,尤其是那許玉撫,自從白家嫂嫂去世後,越發肆無忌憚”,何蓉看了下左右,湊近夏侯妍耳邊,低聲說,“聽人說,凡是謹堂兄長府中懷孕的侍妾和婢女,她都會令侍衛以杖擊打腹部,直至胎兒掉落……”
夏侯妍驚愕得睜大雙眼,“她怎會……做出如此殘忍之事?就算她罔顧人命,謹堂兄長,竟能縱容她至此?”
何蓉冷哼一聲,“我看謹堂兄長也是個糊塗的,美色當前,早已迷了心智。不過我說這些,主要是提醒你,妍兒,要當心她報複。對這樣惡毒的人來說,你這一箭,恐怕不會輕易揭過。”
“蓉蓉放心,我自會小心。”
…………
翌日清晨,鐘會早早就到夏侯府門口候着,也不叫人通傳,待看到夏侯府中下人開門灑掃,又等了一會兒,估摸着夏侯妍差不多用過了早膳,才登門拜訪。
鐘會今日穿了一件錦黃印花騎衣,姿态翩然,意氣風發,令人見之忘俗。惜悅看到後,對夏侯妍笑道,“小姐,我看鐘公子極為注重個人儀表,從服飾到發絲都精致典雅,令人賞心悅目,足見他對與小姐一同練習騎射的重視。”
去馬場的路上,夏侯妍與鐘會一人一馬,并肩而行,夏侯妍的侍婢惜悅近來也學會了騎馬,在後面不遠不近的跟着,鐘會這邊,則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随侍左右。
Advertisement
夏侯妍見老者十分面熟,便問道,
“士季,這位莫非是當年在溫城時所見的老伯。”
“正是劉伯,劉伯乃我家中舊人,自小服侍我左右,我的書法,雖由父親啓蒙,但日常練習亦離不開劉伯的指點。”
“原來劉伯亦是高人,看來太傅府中,竟無等閑之輩。”夏侯妍嘆道,“我瞧着劉伯與六年前幾乎沒什麽差別,倒像是吃了長生藥一般。”
鐘會和劉伯都哈哈笑起來,劉伯答道,“夏侯小姐謬贊了,這人啊,老到一定程度,就無法再老了。六年前初見夏侯小姐之時,老奴已須發皆白,如今已再無可白了。”
“對了,士季,你如今才十一歲,為何不去太學讀書?”
“這……”鐘會略一躊躇,劉伯見狀,遂答道,“夏侯小姐有所不知,我家二公子聰慧過人,連那太學的老師,都要甘拜下風,稱已無法再傳授公子知識。”
鐘會忍不住面色微微發紅,“劉伯,休要胡言,雖然太學所授我皆已知,但若說老師甘拜下風,不免言過其實。”
“另外,我不去太學,實則是不喜那裏的風氣。如今,丁谧之子丁文,鄧飏之弟鄧齊,皆在太學中搞些結黨營私、迎來送往的官場習氣,大将軍及其兄弟的寵妾之從弟,則極盡趨炎附勢,巴結逢迎。士季實在不願與他們為伍。”
“士季所說的大将軍之寵妾,莫非是那許氏姐妹?”
“隐約記得是姓許,聽聞此三姐妹乃歌妓出身,因歌舞卓越分別入大将軍三兄弟府中,俱得非常之寵愛,曹訓将軍甚至有意将妾室扶正,父親私下以不合立法為由,多次勸阻,反惹他不快。”
妾室将從弟帶入太學,是過去從未有過之事,看來,許氏三姐妹嬌寵之盛,已遠超她想象。而曹爽作為當朝大将軍,又是輔政重臣,如此罔顧禮儀綱紀之舉,已引起了像鐘會這樣的世家公子的不滿。
馬場之上,夏侯妍先騎上自己的愛駒“影疾”,跑了幾圈,然後便去靶場練習射箭。鐘會雖擅長騎馬,但日常多練習劍術,于射箭一途,并不如夏侯妍精準。
“姐姐馬術實在精湛,在我平日見過的女子中,無人比得上姐姐。”見夏侯妍下馬,鐘會迎上去,趕在惜悅之前,将一方嶄新的絲帕遞到她手中。
夏侯妍接過絲帕,擦拭了下額頭的汗,說道,“士季稱贊太過了,其實我幼時并不愛騎馬,只愛跟着父親練箭。”
“那後來,又是如何愛上騎馬的?”
“正是因為溫城那場大火。你常說,感謝我救你一命,其實,若沒有子上兄長,恐怕你我都将殒命火場。我啊,始終記得子上兄長策馬揚鞭而來,将你我帶出大火那一幕……”憶起舊事,夏侯妍眼中閃爍着光芒,鐘會看在眼中,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因此,姐姐才想着要練好騎馬?”
“沒錯,我想着,只有像子上兄長那樣,才能在危急時刻自救,進而救他人。”
聽着夏侯妍一口一個子上兄長,鐘會胸中莫名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凝滞之氣,他靜默片刻,面上重新綻放出明亮的笑容。
“見賢思齊,姐姐箭術如此精湛,士季也當勤學苦練,早日達到姐姐的水平。”
“士季過謙了,你臂力強過我許多,假以時日,勤加練習,箭術定在我之上。”
拉弓,瞄準,射箭,又是一箭,正中靶心。
旁邊的鐘會,箭頭沒入比她深寸許,卻離靶心稍偏一些。
“姐姐,這裏,箭的角度我始終掌握不好,姐姐可否教教我,如何正中靶心?”鐘會一臉苦惱,可憐巴巴地望着夏侯妍。
被他用這樣濕漉漉,甚至帶點委屈的眼神看着,夏侯妍心中立時一軟。
“別急,我來看看。”
夏侯妍走到鐘會身邊,像幼年時父親教自己那樣,左手扶住他的手臂,右手将他的右臂向上微擡,“對,這樣,再向上一些,嗯,差不多了。”
夏侯妍專注地盯着鐘會的手勢和手臂擡起的高度,完全沒有注意到,鐘會的耳朵悄悄變紅了。
就在這時,守門的仆從進來通報,說是司馬府二公子來拜訪。
聽到司馬兩個字,夏侯妍立刻起身向門口奔去。
“子上兄長,今日怎的來此處。”
馬場門口,司馬昭穿一身藍灰色騎衣,正從馬上下來。
“今日陪父親騎馬,路過此處,便想着來看看阿妍。”
“今日有風,兄長患了風寒,怎可出來騎馬?”
看着夏侯妍一張白淨的小臉挂滿擔憂,司馬昭輕笑道,“我豈有如此病弱?阿妍日日差人送來川貝梨水,我的咳嗽早已痊愈了。”
自從上次給下朝的司馬昭送梨水後,夏侯妍深覺此舉過于冒失。上次雖以“為患風寒的親兄長送梨水,并順帶給其他人喝”為由遮掩過去,但若是再來一次,難保不會被人看出端倪。因此,夏侯妍思量再三後,便改為叫自己的廚子日日炖了梨水,送到司馬府上去。
“近日府中新得了些栗子,我想着阿妍喜歡吃,便叫人蒸了栗子糕,現下還溫着,阿妍快嘗嘗。”
司馬昭說完,身後的侍從便提出一個黑漆雕花雙層食盒,交到惜悅手中。
“子上兄長竟還記得我喜歡吃栗子,”夏侯妍的面孔因為開心微微發紅,“我這就去淨手,與兄長一同吃……”
鐘會站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幕,劉伯立在他身側,說,“二公子,我瞧着這夏侯小姐見着司馬公子,倒像是二公子見了夏侯姑娘,眼中之光亮,可比天上之繁星。”
是點破,亦是提醒。
鐘會一怔,便上前緊走兩步,躬身行禮,“士季見過子上兄長,昔日在溫城,幸得兄長相救,姐姐與我才能逃出火場。改日我與父親必将登門道謝。”
“啊,我忘了介紹,子上兄長,這位是士季,鐘太傅家的二公子,當日同我一起被兄長所救,那時他僅有五歲。”
司馬昭看着眼前的少年,他比夏侯妍小了四歲,個頭卻與她一般高,行禮後便挨着夏侯妍站定,微擡的下巴透露出一絲京都貴公子的嬌矜,眼神中一閃而過的戒備之色已讓他明白了三分。
司馬昭與鐘會互相見過禮之後,正欲離開,忽聽馬場外的小路上傳來車馬聲,須臾之間,一輛四匹馬拉着的豪華馬車就到了眼前,馬車外裝飾着豪華的金飾和雲母,車身上有着明晃晃的一個“曹”字。
馬車上坐的,正是曹爽之妾許玉真和曹訓之妾許玉撫。
“今日随将軍馬場圍獵,聽聞夏侯妹妹每日在此練習騎射,想必很是辛苦,特給妹妹送來涼州所進獻的葡萄和白柰。來人,将東西擡上來。”
說話的是曹爽之妾許玉真,作為三姐妹中的老大,她比許玉撫略微豐滿些,兩人有六分相似的面容上,挂着一模一樣的嬌笑。
兩個孔武有力的侍從從馬車上搬下來堆得滿滿的兩個筐子,一筐葡萄,一筐白奈,俱是新鮮水靈的模樣。
涼州所産葡萄與白奈聞名于世,但因路途遙遠,極為難得,且多為宮中之貢品。夏侯妍記得,去年此時,宮中賞賜,夏侯府也僅分得一小碟葡萄和白奈,如今曹爽兄弟随手就拿出兩筐送人,竟比當今天子更大方……
“沒想到夏侯妹妹這裏如此熱鬧,鐘公子與司馬公子也在,正好一同品嘗。”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別人主動來訪,又送了重禮,夏侯妍只得壓下心中的反感,走上前道謝。
“多謝送來此等厚禮,夏侯妍感激不盡,改日定登門拜訪……”夏侯妍嘴裏說着客套話,冷不防許玉真伸出一只手來,握住了她的手。
“妍兒妹妹何用如此客氣,你我兩家本是同宗同源,嫂嫂們疼愛你自是應當,我瞧着妹妹日日訓練,手都粗了些,真是叫人心疼。”
其實練箭時,夏侯妍都會細心得戴上皮制護具,護住手心,但與許玉真滑膩的手指相比,自己的手,的确是幹燥了些。
她不喜歡許玉真的手,滑滑的,膩膩的,讓她想起蛞蝓那黏膩而緩慢蠕動的身軀,有些反胃。
她微微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
就在這時,姐妹倆中間冷不防竄出一只巨大的黑色腦袋,張開的血盆大口中滿是尖利的獠牙,一股腥臭味撲面而來……
那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獒犬,猩紅的眼中閃爍着貪婪的殺意。
夏侯妍來不及反應,眼看就要被那畜生撲倒在地,電光火石之間,司馬昭一把摟住她的腰身,将她帶往一丈外才站定。
驚魂未定的夏侯妍被司馬昭攬住,才堪堪站定。許玉撫拉了拉手中明晃晃的金鏈子,将那惡犬拽了回去。
“哎呀,我真是該死,竟沒拉緊手中的鎖鏈,差點讓這畜生傷了妹妹,妹妹可莫要哭鼻子呀。”
雖是道歉,許玉撫的聲音中卻難掩得意。
許玉真立刻下來馬車,想要拉過夏侯妍查看是否無恙,但夏侯妍卻扯着司馬昭的衣服,躲到了他身後。
見許玉真面露難色,司馬昭開口道,“阿妍想是被吓到了,并未受傷,二位夫人請回吧。”
“照理說,這畜生吓着了妹妹,該立刻處死的,不過,這是大将軍最為鐘愛的一只獒犬,為西域使臣進獻,我等并不敢擅自作主……”許玉真絮絮叨叨的說着場面話,司馬昭未再言語,只是冷冷地睨了她一眼,不知為何,這眼神教許玉真後背一陣發冷。
她入将軍府多年,自恃見過大場面,早已不是那個沒有見識、無所倚仗的歌姬,但眼前這個僅有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卻讓她感到了在曹爽身上都未曾有過的壓迫感。
許玉真裹緊了身上的華麗外氅,又說了些漂亮的客套話,便與許玉撫乘車而去。
這邊,鐘會早已奔到夏侯妍身邊,緊張地問她,“姐姐,可有哪裏受傷,哪裏疼嗎?”
夏侯妍見他過來,忍着眼中的淚水,沒有說話,只是搖頭。
鐘會再要問她,她卻只是一味搖頭,躲在司馬昭身後,手中還緊緊抓着司馬昭後腰的衣服。
“姐姐……”
司馬昭給了他一個制止的眼神,示意他不要追問,随後讓惜悅帶衆人離開,只留他們二人在此。
鐘會有些不甘心,想要留下,最終還是被惜悅拉走。
司馬昭回轉身,面對着夏侯妍。
“現下已沒有旁人,阿妍不必再忍着了。”
司馬昭的語氣中,有疼惜和愛護之意,夏侯妍仰頭看了看他,看到他清亮的瞳孔中只有自己的倒影,從方才開始一直緊咬的下唇微微松開,她終于忍不住,不管不顧的撲進了司馬昭懷裏。
“子上哥哥,我好害怕。”
“那惡犬,好兇,好臭。”
“之前,蓉蓉提醒我說,我射那一箭,可能會招致許玉撫的報複,沒想到,她今日真的來報複我了,可是,我又沒做錯……”
夏侯妍一邊說,一邊抽抽嗒嗒地哭着,司馬昭溫熱的手掌,在她微微抖動的肩膀上下一下地輕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