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謀反”(下)

“謀反”(下)

如今,司馬懿與曹爽同為輔政大臣,如果司馬懿被證實謀反,那麽曹爽便可獨攬朝政大權。

就連郭太後,也被迫與天子分開,整日垂淚……

思及此,一個模糊的結論在夏侯妍心中形成,她感到心中躁動如擂鼓。

如果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指控,那麽找出所謂“謀反”證據,并非難事。

似乎是感受到夏侯妍的緊張,司馬昭開口安撫她。

“不會有事,阿妍與我,一同看場好戲罷了。”

話音剛落,只見司馬懿披着一件灰色大氅走來。夏侯妍覺得,一段時間不見,這位老人身形更顯瘦小,面容也有些憔悴。

夏侯妍正欲起身行禮,司馬懿擺擺手,示意她坐下。

司馬懿還未坐定,就先咳嗽了幾聲,仆人正遇上前,司馬昭擡手止住,自己起身送上一杯溫水,又繞到司馬懿身後,為他輕輕拍背。

“父親咳疾未愈,怎麽不在書房休息?”

“無妨,咳咳,我沒什麽事,不過是年紀大了,受了點風,咳咳,你也坐下。”司馬懿說着,拍了拍司馬昭的手。

看着眼前父子溫情脈脈的畫面,夏侯妍想到自己逝去的父親,心底生出一絲羨慕。

“他們正在搜查書房,我在那裏,多有不便。說來也巧,昨日書房的管事王魯海說牆壁髒了,便打掃清理了一番,連壁龛都收拾的幹幹淨淨,今日待客,正相宜。”

司馬懿一邊說着,一邊捋了了下巴上稀疏的胡子,表情一派安然,甚至隐有笑意。

“夏侯小姐,你可會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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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會些皮毛。”沒想到司馬懿會突然問自己,夏侯妍認真想了想,才作答。

“如此,陪老夫下一局,如何?”

“能與伯父對弈,阿妍深感榮幸。”

“欸,你不嫌棄我這糟老頭子,就是我的福氣啦。”

很快,下人便将棋局并冷暖玉棋子端上來,一一擺好,夏侯妍執白子,司馬懿黑子,依照規則下起棋來。

司馬懿的走棋風格,像他的外表一樣,沉穩低調而和緩。這一局棋,夏侯妍只覺得開局十分順利。自己步步前進,對方節節後退,眼看着局勢對自己越來越有利,自己僅差一步就能勝券在握,對方卻出其不意予以痛擊,令她措手不及。從開局積累起的優勢轟然倒塌,一瞬間便已換了天地,此時方才悟出,對方先時的隐忍,皆為積蓄實力、麻痹自己。

自己全力以博,以為勝券在握,對方以退為進,實則游刃有餘,夏侯妍心服口服,确實是自己棋差一招。

一局對弈終了,一陣風吹過,夏侯妍感到些許涼意,才覺出自己額上沁出了薄汗。

司馬昭掏出一方巾帕,放到她手中,“擦一下汗,當心着涼。”

夏侯妍呆呆得點了點頭,她還沉浸在方才緊張的對弈中,沒回過神來。倒是眼前的司馬懿,離開棋局之後,仿佛又變回了那個略有些憔悴的普通老頭,端起茶慢慢飲着。

就在此時,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夏侯妍轉頭看去,只見曹曦、曹訓并司馬師三人大步走過來,走在最前面的曹曦手裏握着一張信一樣的東西。

“太尉,适才禁軍從書房壁龛中搜出此物,為防旁人非議,此物須得在太尉面前打開,方才妥當。”

曹曦剛說完,一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撲通跪倒在地,“老爺,少爺,小人實在不知,這文書從何而來,昨日打掃時,實在已弄得幹幹淨淨。”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又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夏侯妍聽出來了,這位太尉府的下人,話裏話外,都在往自家主人身上潑髒水,心思已是十分露骨。

夏侯妍不由露出厭惡之色,司馬懿則拾起桌上的麈尾,不緊不慢得扇了兩下,笑道,“将軍所慮極是,這般為老夫着想,實為我等之幸。”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曹曦手中那張折起來的紙上,曹曦似乎一直在等待這決定性的一刻,只見他抖了抖手中的紙,鄭重展開。

夏侯妍看到,驚愕、失望之色在他臉上掠過,但僅僅是一瞬間,他便已恢複了平靜。

見兄長不說話,曹訓跨步上前,讀出紙上文字,“肅清萬裏,總齊八荒……不對,這……”

曹曦一個眼刀飛來,曹訓自知失言,立刻噤聲,面上卻仍有不甘之色。

“不,這,這……”先前跪在地上的男仆王魯海,也忍不住出聲,卻嗫嚅着說不出話來,司馬師和司馬昭兩兄弟同時看了他一眼,司馬師唇角泛起一抹冷笑,司馬昭雖沒什麽表情,眼神中的冷意卻讓他不寒而栗。

司馬懿的笑聲打破了眼前這尴尬的安靜。

“莫非二位将軍所說的’謀反’證據,便是這兩句詩?”

曹曦沒有說話,曹訓卻忍不住插嘴道,“此二句确有一統天下、四海清平之意,豈是人臣該有之念?”

“非也,非也”,司馬懿輕搖麈尾,“肅清萬裏,總齊八荒,确有一統天下之意,不過并非老夫有不臣之心,咳咳,此二句實是當年遵先帝懿旨,出征遼東,讨伐公孫淵所作《征遼東歌》,待’肅清萬裏,總齊八荒’之後,老夫之心願乃是’告成歸老,待罪舞陽’,咳咳咳。”

曹曦尚算淡定,曹訓臉上的表情就精彩多了,由青轉白,又由白轉黑,連握着劍柄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站在夏侯妍身後的司馬昭,向前一步,說道“父親,二位将軍,此書系子上臨摹父親詩作之練習,偶然遺落書房,想是打掃的下人,收進了壁龛,沒想到竟造成這等誤會。”

“無妨無妨,如今誤會即已消除,二位将軍也忙碌了半日,正可在此歇息用膳。對了,先帝也曾稱贊此詩,還曾在老夫原作上留下點評,二位将軍如有興趣,便叫子上取來賞閱。”

接到父親指示,司馬昭躬身稱是,便要去書房,被曹曦擡手攔住。

“子上毋需勞煩,今日攪擾太尉府,全怪我兄弟二人聽信不實之言,冤枉了三朝元老,還望太尉海涵。如今即已無事,我等兄弟還有公務在身,就不打擾了。”

“既如此,老夫也不便強留。我如今患有咳疾,不宜出門,便由犬子代為相送。子元,你去送二位将軍。”

“是,父親。”

待司馬師與曹家兩兄弟身影走遠,司馬懿也起身回了書房,眼看着老爺和大公子皆已離開,跪在地上的王魯海明白,自己的命運被捏在了留在此地的二公子手中。

說起來,大公子統領府中事務,雷霆手段無人不懼,若由他發落,自己必死無疑。與之相比,面前的二公子則顯得溫和許多,自己作為府中老人,如能痛哭流涕、悲痛認錯,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不,不是這樣的,司馬太尉外寬而內忌,他的兩個兒子也如虎狼般随侍左右,自己犯得是裏通外人、構陷謀逆之罪,必不會被輕饒……

“今日這出戲,阿妍看得可還喜歡?”

夏侯妍的目光從司馬昭帶着笑意的臉上,移到跪倒在地抖如篩糠的王魯海身上,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将計就計,一石二鳥,對不對?”

司馬昭點頭,眼中露出贊許的光,“阿妍誠不欺我,兵書确實有在讀。”

“那是自然,我從不騙子上兄長。”

聽着頭頂傳來的仿佛日常閑聊的對話,王魯海覺得司馬昭此刻心情很好,而且全不避諱眼前這位夏侯小姐,或許,這是二公子在意的人,或許,這正是孤注一擲,尋求脫身的好時機……

王魯海憑着一身蠻力,猛得起身,一把抽出身邊侍衛的劍,向夏侯妍沖過來。原本按住他的人,并不十分清楚其中曲折,只以為王魯海魯莽做了錯事,再加上顧及他是府中老人,太尉和兩位公子并未發話,因此只是虛虛得按着他,根本想不到他會狗急跳牆如此行事,因此反應慢了半拍。

眼看着王魯海持劍沖過來,就要挾制住夏侯妍,司馬昭一個閃身轉到他身後,再一個手刀砍到他後頸上,王魯海随即失去意識,軟軟地癱倒在地。

“拖下去,先關起來。”

司馬昭的聲音涼涼的,兩名侍從齊聲稱是,立刻拖着王魯海離開了現場。

“阿妍莫怕。”

“子上兄長,你沒事吧?”

兩人的聲音同時響起,在對方關切的面孔上,兩人如照鏡子般讀到了自己的心緒。

是夜,在太尉府的密室中,司馬昭正手執一卷竹簡翻看着,身側跪着一個全身裹着黑衣,連臉上都包着面罩,只露出一雙眼睛的人。

“……小姐走過觀月街林家鋪子門口時,有一只花盆從二層窗戶不慎推落,屬下以飛石改其路徑,使其落在距離小姐半徑處的地上;十六日,在小姐騎馬必走的紫光路上,有數個以薄土掩蓋的絆馬坑,屬下仿造路障标識,提前放于路口,令小姐折返;十九日,小姐府上的采買女仆,在提着菜籃子回家的路上,好心給了一位乞丐一枚銅板,乞丐則趁其不備,往菜籃中潑灑鸩酒。”

“回禀主上,以上,便是近半月內針對小姐的刺殺行徑。”

司馬昭輕輕點頭。

“回去以後,繼續守護好她,我要她毫無所覺,繼續如往常一樣生活。”

“是,主上。如無他事,屬下便告退了。”

“慢着。如今,曹家兄弟已上鈎,內鬼也已揪出,爾等在城中散步的謀逆流言,可以停了。”

“是,主上。”

黑衣人說着,躬身後退而去。

片刻之後,司馬師掀簾而入。

“我瞧着剛才那身形,像是靳越,有陣子沒見他了,說起來,他一直是寸步不離得守在你身邊的,如今有何要緊事,非他做不可?”

司馬昭看了看自己的兄長,又繼續低頭去看手中的竹簡,并未搭話。

司馬師露出一個了然的笑,

“原來如此,身邊的頭號暗衛都派了去,當真是寶貝到這個地步。看來,咱們家,該添口人了。”

“兄長成親在即,府中自然是要添人了。”

“哈哈,你小子。我先前還不明白,你今日處置王魯海時,為何偏要先斬了他雙手,看來,都怪他白日意圖傷害我那未來弟妹,才落得個死無全屍啊,可悲,可嘆哪。”

聽到兄長的揶揄,司馬昭冷哼一聲。

“那雙手,碰到了她的衣角。”

司馬師怔愣了一下,表情忽而變得凝重。

“子上,你如此寶貝她,為兄倒要問一句,如有一日,她的命,與我司馬家的利益發生沖突,你選哪邊?”

搖曳的燭火下,兄弟二人直視對方,眼中都有着寸步不讓的執着。

良久,司馬昭輕吐出一句話,“沒有兩邊,只有一邊。”

司馬師看着眼前的胞弟,他比自己小3歲。小時候,他是被自己照顧的,長大後,他是聽自己安排的。外人都道他比自己溫和,也認為他經事較少,只有他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心思深沉卻不顯山露水,他的籌謀算計或許比自己還要略勝一籌,卻從不搶他風頭。

司馬昭的眼中映照着躍動的橘紅色火光,那是靜水流深下湧動的暗潮,是厚重冰川下不息的火苗,這一刻,司馬師明白,此事以後不必再提。

司馬師放松身體,靠坐在座椅上,他端起桌上溫熱的茶水,一飲而盡,笑道“聽說今日父親與她下了一局棋,觀棋如觀人,想來父親也明白你的心思,想要了解她的為人。”

“不過,子上可還記得,你與司徒王朗家的那樁親事?”

司馬昭眸光陡然收縮,語氣冷了幾度,“此事在城中尚無人知曉,兄長切勿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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