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喜歡
喜歡
他都明白。
明白她心中屬意于他,明白她寧願去死也不願受辱。
夏侯妍心中一熱,又流下更多眼淚來。
司馬昭拿出一方柔軟的帕子,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
“阿妍,莫要再哭了,哭腫了眼睛,回去伯母會起疑。”
對了,母親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窗外日頭已偏西,自己一天一夜未歸,不知母親會着急成什麽樣。
像是猜中了她心中所想,司馬昭說,“別擔心,昨夜我已差人往府中送信,告訴伯母你留宿在何蓉家,今天要與她一同去逛廟會,晚間才會歸家。”
“蓉蓉呢?蓉蓉在哪裏?她怎麽樣了?”
“沒事,她只是被迷暈了,和她的侍女,還有惜悅一起被關在一處廂房。她們中迷藥的程度都不深,很快就醒了。她怕何晏擔心,今天上午已經先回去了。”
“子上哥哥,這裏,是哪兒?”
夏侯妍打量着屋裏的陳設,清簡質樸,卻自有一股氣度。
“這是我在京中的別院。”
“那……我的衣服……”夏侯妍紅着臉,不好意思的低聲問,她剛才就發覺,身上換了一套新的貼身單衣。
“昨晚你出了許多汗,我命侍女給你擦拭身體,換上了新的衣服。”
“阿妍,你身體還虛弱,吃點東西,且再睡會吧?再過一會,何蓉就會過來接你,再把你送回夏侯府,這樣伯母便不會起疑。”
Advertisement
聽着司馬昭不疾不徐的安排,盯着離床不遠處一個巨大的黃銅火盆,夏侯妍從昨夜就懸着的心,終于一寸一寸的放松下來。
他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不僅及時救出她,還解決了母親的擔憂,此刻,她只需要在這被炭火燒地暖融融的屋裏休息就好。
但有些事,她還是想知道。
“子上哥哥,你是如何救出我的?”
司馬昭遂将自己與靳越扮作翠影閣小厮,借着送珠寶首飾之名潛入曹爽府邸之事細細說與她聽。當夜,司馬昭與靳越從正門進入後,到了存放首飾的廂房,剛一放下箱子,靳越就将管家迷暈,并喚來下屬中擅長模仿人聲音的暗衛,扮作這位管家,表示要在屋中清點首飾,不許下人打擾。
這樣,他們就得到了救人的時間,此前,靳越雖然跟丢了夏侯妍,但大致摸清了地下室所在位置,就在這處廂房下面。作為一名頂級暗衛,破解曹爽府的機關和密道本就是小菜一碟。
打開活動的地板,走下深而陡的石階,穿過幽暗曲折的地下走廊,曹爽府邸的地下世界終于在他們面前展露。
這裏雖是見不得光的地下,卻處處用名貴木材和珠玉裝飾,厚重的檀香木料制成的門框和假窗,散發出幽幽香氣,這香氣在密閉的空間中交彙、沉澱,凝成越來越厚重、黏膩的氣味,再混上強烈的女子脂粉香、不明底細的怪異香料,整個地下世界的氣息被渲染的暧昧香豔,讓人頭腦發昏。
另一方面,因地下陰暗,這裏處處用鬥大的夜明珠和上好的玉石裝飾,使得燭光照不到的地方,也隐有瑩潤光澤。
這裏共有三條通道,分別向不同方向延伸,其中一條較粗的通道通向四間較大的房間,另外兩條各通向兩個較小的房間。司馬昭和靳越進來時,這些房間中無不閃着妖冶的紅色燭光,細聽皆有低語媚笑。
他們很快鎖定了夏侯妍所在的房間,那是四間大房間中最靠裏的一個,分成內外兩間。
靳越負責向路過的每個房間裏撒強效迷藥,以防有人發現他們。小心駛得萬年船,盡管曹爽三兄弟和何晏等人當晚均服下了劑量不小的五石散,但陪在他們身邊的女人情況不一。
司馬昭沖進夏侯妍所在的房間時,正好看到她高舉匕首,要向自己的手腕砍去。那一瞬間,他的脊背竄過一股涼意,那是在戰場上與數倍于自己的敵軍厮殺時,也從未有過的懼怕之意。
盡管如此,他手中的動作卻沒有絲毫遲疑,揚手間,一道寒光在空中閃過,夏侯妍手中的匕首被擊落在地。
事後,兩把匕首一起被帶回,回到各自的主人手中,兩把匕首均長六寸,一模一樣的形制,連手柄處都雕刻着一樣的花紋,唯一不同的是,一把刻着“師”字,一把刻着“昭”字。
當時,夏侯妍只覺得手腕一麻,加上藥效,整個人瞬間昏了過去,再次睜開眼,已是第二日的下午了。
“子上哥哥,你與翠影閣的胡夫人,是什麽關系?”
司馬昭唇角微彎,眼神中露出贊許之意,“阿妍這麽快就抓住了關鍵信息。胡夫人,是我的一位舊相識,若沒有她,我也很難進入曹爽府邸。”
“什麽樣的舊相識,她竟願意為你冒這種風險?”
“多年前,無意中救過她亡夫一命,她初創翠影閣時,我也曾資助些錢帛。”
夏侯妍訝然,“難道,你是翠影閣的幕後當家?”
司馬昭輕笑着搖頭,“不算,只是有分成。”
夏侯妍歪着頭想了想,“所以,你當初一早就知道,我的紅玉髓耳铛被許玉撫強行買走,你怕我難過,才送了我貝火耳铛?”
“不對,難道,我去翠影閣定做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司馬昭失笑,“那倒沒有。當時我尚在行軍途中,日行百裏,與京中往來信件,多有不便。”
“還有一點。許玉撫說,我身邊有暗衛保護,她幾次三番想置我于死地,都未得手,全因這位暗衛。這名暗衛,是不是你派來的?”
司馬昭點點頭。
“阿妍心思單純,做事光明磊落,若是明着打擂臺,自然是不怕的,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許氏姐妹心思陰毒,我怕阿妍叫她們欺負了去……”說到這裏,司馬昭一頓,事實上,阿妍已經被許玉撫欺負了,雖然沒有發生最壞的情況,但她在她背上揮下的鞭痕,強硬扯下耳铛時在耳垂留下的劃傷和血痕,還有那些他所未聽到、但可以想像到的貶損之語……
司馬昭眸中淬出一片冰冷,但他立刻低垂了眉眼,将這些情緒掩去,再看向夏侯妍時,又恢複了溫柔而憐惜的眼神。
夏侯妍卻沒察覺出他的異樣,她只是點了點頭,想着自己練了這許多年的騎射,從來不懼與人比拼技藝,卻幾乎沒有防人之心。她自己從未想過以宵小手段對付別人,所以也不曾設防許氏會這樣陰謀設計自己。
經此一役,她也該長進些了。
“糟糕,我的貝火耳铛,被許玉撫扔了……”夏侯妍猛然坐起身,摸了摸耳垂,那裏空蕩蕩的,手指碰觸傷口還有痛感。她記得許玉撫從她身上扯下耳铛,狠狠扔到了地上,如今,要去哪裏找?
這是世間罕有的貝火所制,更是二人重逢後,司馬昭送她的第一份禮物,如果丢了…夏侯妍心中一急,只覺胸悶氣短,暈眩的感覺再度襲來。
司馬昭立刻上前,将她半攬在懷中。
“阿妍,身體還未痊愈,不可過分激動。耳铛沒丢,在這裏。”
司馬昭說着,修長的手指在她眼前一晃,兩只貝火耳铛變戲法般從指縫中漏出,在空中悠悠蕩蕩。
夏侯妍伸手接過耳铛,珍而重之地放在掌心細細端詳。
依然是溫潤低調的暗紅色,依然是內中隐隐躍動的小火苗……完好無損。
夏侯妍舒了一口氣,将耳铛握在手心。
…………
坐在何府寬敞的牛車上,夏侯妍和何蓉的手緊緊得握在一起。
“妍兒,此次能夠平安脫險,全賴司馬公子。他不動聲色救你我出險境,又及時解決了伯母擔心的隐患。甚至連我兄長,他都考慮到了,以我的口吻命下人給兄長捎口信,說是我昨夜早已歸家,無需擔心。
呵呵,他哪裏知道,我那兄長在大将軍府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壓根就沒有主動詢問我的情況。”
“叔平兄長只是不擅處理俗務,蓉蓉,別難過。”夏侯妍握了握她的手。
何蓉素手一揮,大大咧咧地說,“沒事,我早已習慣了。做大才子的妹妹,自然要承受常人不能受的辛苦,忍受他在生活上的随意和任性。”
夏侯妍被何蓉故作誇張的表情逗得撲哧一笑。
“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司馬家的二公子,他兄長我倒是見過幾次。與他兄長相比,他身板薄了些,容貌也偏旖麗,氣度卻是不凡。就連我兄長,在氣質上都要輸他三分。”
“經此一役,我也看出來了,他不光長得好,還是個可靠的男人,是個值得托付一生的好夫婿。”
夏侯妍瞬間漲紅了臉,連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的。
“蓉蓉……你……你……他……”
“別支支吾吾的了,我早知道你心悅之人就是他了,只是過去不知他對你如何。今日我算瞧明白了,他對你着迷的程度,跟你對他一樣。”
夏侯妍的臉更紅了,聽到這話心中歡喜,忍不住追問,“何以見得?”
“何以見得?”何蓉的聲音陡然拔高,“明眼人都看得出,雖與衆人在一處,他那眼神卻一直黏在你身上。他甚至替惜悅來服侍你喝水、扶你下臺階,啧啧,若是有朝一日,鄧忠也能這樣對我,我便死而無憾了。”
何蓉說着,誇張得嘆了口氣。
“說起來,司馬兄弟為母守孝三年,不能議親,如今孝期也快過了吧?你們的婚事,是不是也該提上日程了?”
提起婚嫁之事,夏侯妍面上覆上一層陰霾,她想了想,就把偷聽到的母親和兄長談話之事告訴了何蓉。
“‘三馬食槽’?這個說法我似乎也在哪裏聽過。”何蓉眉頭微微蹙起,“這樣看來,你們倆若想在一起,還有得一番麻煩。揚州刺史王陵,聽起來有點耳熟……”
沉吟片刻,何蓉忽然眼睛一亮,“想起來了,前幾日我聽人說,王陵将軍之妻要來京城,她娘家本就是洛陽人氏。如今看來,歸省娘家只是其一,來相看你,才是主要目的。”
何蓉的猜測很快得到驗證,當晚,夏侯妍的母親就告訴她,明日王陵将軍的夫人要來府中做客,叮囑她待在家中,不要外出。
………………
許玉撫怎麽樣了呢?
事實上,夏侯妍被司馬昭救走的同時,許玉撫也中了靳越的迷藥。
等她醒來時,計劃中的夏侯妍和司馬師同卧一床、暴露于世人眼中的情形不僅沒發生,兩人還都不見了。不僅他們,連帶着夏侯妍的侍女、何蓉及侍女,全都不見了。
當夜值守的守衛表示,司馬師是半夜自行駕馬離去的,神思清明,毫無醉酒之意。夏侯府和何府的牛車也相繼從府中駛出,時間與司馬師離開時相差無幾,更為詭異的是,除了翠影閣來送珠寶首飾的兩個小厮加一位管事,昨夜并未有他人進出大将軍府。
事件的發展并未留給許玉撫太多思考空間,因為很快,姐姐許玉真就怒氣沖沖的來找她了,原因無它,許玉真一早醒來,發現小妹的貼身侍女芙蓉與曹爽大被同眠,宿在書房。
第一個發現此事的是曹爽正妻劉氏,當劉氏接到小厮通報,說将軍在書房中睡到日上三竿還未起時,劉氏因擔心曹爽嗑多了五石散才匆匆過去,沒想到書房從裏面反鎖,命人強行打開後,衆人便看見大将軍與侍女渾身□□地摟抱着睡在一處。
查清侍女乃是許玉撫的貼身侍女後,劉氏将許玉真狠狠呵斥一頓,而許玉真心中,又有別的想法。她們姐妹三人與曹爽三兄弟之間,早就是互換共享的關系,但此次許玉撫将侍女送到曹爽床上,卻是存了與自己争寵、甚至奪自己之位的心思。
盡管許玉撫百般解釋,說自己并不清楚芙蓉是怎麽跑到了曹爽床上,又将昨夜之事講述一番,但許玉真并不全信。姐妹之間,自此心生嫌隙。
更讓許玉撫心驚的是,當天晚上,當她疲憊不堪地回到武衛将軍府中自己的卧房,準備入睡時,一掀開床鋪,赫然看見五顆Head放在被褥中,黑紅的布拉德已經浸染了整個床鋪,甚至還滴滴答答的向地板上滴落。
許玉撫吓得面色慘白,接連後退了幾步,直到靠上了身後的博古架,才勉強支撐着沒有倒下。
她迅速命令下人通知曹訓,自己來了葵水,這兩日不要來她房中,随後便開始認真思考這件事。
這五個人,皆是她從老家帶來的親信,也是昨夜執行她計劃的人。說起來,許氏姐妹關系向來親密,走動也頻繁,彼此侍從間也很熟悉。昨夜她帶着這五人去赴宴,宴席散後讓他們換上将軍府的衣服,扮作府中之人,方便行事。這些,得到了姐姐許玉真的默許,但曹爽府中其他人并不知道。
如今看來,計劃流産并非昨夜事情的結局,對方把五個人頭擺在這裏,無疑是對自己的告誡和挑戰,如果對方願意,昨夜之事恐怕頃刻間就會被更多人知曉,而目前還未暴露,意味着對方也不願公開。
是誰?究竟是誰,在暗中保護着夏侯妍?
那個出身高貴,卻一派天真、自以為是、故作仁善姿态的世家小姐,她恨她出身比自己高貴,恨她未染塵世玷污的純白心态,恨她僞善的高姿态,更恨她輕輕松松便擁有自己夢寐以求的一切。
她必須向男人媚意逢迎、做小伏低,才能換來金銀玉翠、绫羅綢緞以及淩駕于人的高位,而她卻是任性而自我。
許玉撫心中的恨意如熊熊烈火,越燒越高。
她不會認輸,她要等待機會,伺機報複。
………………
明月如鏡,夜空如洗。
大雪過後的夜空,澄澈明淨,涼意沁透肺腑。
司馬府中,正廳外的走廊上,司馬師與司馬昭兄弟圍着燃燒的銅火盆,各自盤腿坐于一側,安靜飲酒。
沒有人說話,只有偶爾起風時,吹動院中松針,帶來輕微響動。
許久,司馬昭放下酒杯,看向兄長。
“兄長,許久未對練了,來吧?”
“好。”。
兩人執劍而起,不需言語,直奔主題。
司馬昭一反往日的以退為進,一開始就劍勢淩厲,步步進逼,司馬師始料不及,不太明白這個一貫以靜制動的弟弟,今日為何如此激進。
戰鬥比想象中結束得更快,司馬昭的劍更快一步,抵住了兄長的脖子。
司馬師在短暫的怔愣後,哈哈大笑起來。
一直以來,在兩兄弟的對練中,司馬師都是贏多負少,司馬昭即使贏他,也是勉力為之。不過,他一直懷疑,他這個弟弟,是故意不使出全力。
果不其然。
司馬師看着面前的司馬昭,他急切厚重的喘息,他持劍時眼中湧動的殺意,這一切,都是被昨晚的事所激起。
“兄長,你昨夜并未服下五石散,也未飲醉?”
說出這個問題,司馬昭的劍依然抵在兄長的脖子上。
“是。”
司馬師的聲音依然沉穩,氣息沒有一絲異動。
“這樣的考驗,不能再有。”
他很清楚,昨晚那種情況,兄長仍然裝睡,不過是想看看在此極端情況下,夏侯妍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他也知道,在他打掉夏侯妍手中的匕首時,司馬師也同時出手,彈出了綴在衣服上的一顆玉珠。
也就是說,夏侯妍握住的那柄匕首,當時受到了來自他們兩人的力道沖擊,因此手腕被震到發麻。
這些,她當然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盡管兄長出手不比自己晚,司馬昭依然感到後怕。如果,自己趕到的再晚一點;如果,兄長彼時出手再晚一點;如果,那柄匕首落下……
潔白的皓腕被劃開猙獰的口子,殷紅的鮮血如水墨般蔓延開來,僅僅是想象那個畫面,就讓他覺得無法忍受。
“我答應你。”
司馬師說完,沖着司馬昭鄭重點頭,用手指推開劍尖。
“這還是你第一次,用劍指着我。就這般喜歡她?”
“是,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