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同行
同行
接下來的一個月,夏侯妍的日子過得緊張、刺激而充實。
首先,她以滿頭珠翠、穿紅着綠的粗鄙裝扮,以及手不知書、目不識丁的野蠻“人設”,吓退了來相看她的王陵夫人禹氏。
此事惹得母親大為惱怒,但還未狠下心來處置女兒,就接到了朝中任命夏侯玄為征西大将軍的诏令,命其都督雍州、涼州軍事,同時任命夏侯霸任征蜀護軍,屯兵隴西。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诏令雖是天子所頒,始作俑者,實為大将軍曹爽。雍、涼之地,多年來為司馬家所經營,如今的雍州刺史郭淮,便是司馬懿的親信,而曹爽若想控制住雍、涼二州的地方軍,勢必要在那裏安插自己人。
對夏侯霸與夏侯玄叔侄倆的任命,正是曹爽收攏西北兵權的第一步。
眼下,夏侯夫人憂心的焦點,從夏侯妍的婚事轉移到了兒子西行的安全上。接到诏令的當天,夏侯玄就一直随侍母親左右,時時用話語寬慰。
“母親且放寬心,兒子此行是去就任,并非作戰,絕無性命之憂。且此行有惠姑相伴,照料飲食起居,一切應與在京中無異。”
“玄兒,你自小在京城長大,西北苦寒之地,母親怕你不習慣。”夏侯夫人的面上寫滿擔憂。
“母親勿憂,兒子雖然不似父親那般神勇,卻也自小随父練習騎射,對兵法亦頗有心得。如今正是大展拳腳、報效國家之際,過去紙上清談,如今有機會實踐,實乃幸事一樁。”
手握一方兵權,畢竟比過去的中護軍一職,多了許多實權。生在宗室之家的夏侯夫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遂點了點頭。
“母親,兒子臨行前,還有一事相求。”
“玄兒但說無妨。”
“妍兒還小,婚事可暫緩再議,終究還是讓她選個自己心悅的郎婿為好。”
夏侯夫人深深嘆了口氣,緩緩點頭,“也罷,我瞧着因為禹夫人來相看一事,她近日也極不痛快,正巧你姑母從尹川縣來信,說是很想念妍兒,邀她去住些時日。”
夏侯玄笑道,“姑母自小就偏愛妍兒,那尹川縣又是一處溫泉遍地、風景秀美之地,母親不如與妍兒一同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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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想去,奈何太後近日感染風寒,再加上心中郁結,竟至一病不起。我與太後,自閨閣之時就交好,如今怎忍心棄她而去。也罷,就讓妍兒自己去住些時日吧。”
因此,在送走兄長和嫂嫂後,夏侯妍很快就拜別了母親,帶着一隊侍從,踏上了前往尹川縣的旅途。
當然,夏侯夫人和夏侯玄都不知道,夏侯妍上次偷聽到二人夜談時,就悄悄給姑母去信,今日才“恰巧”有了這封邀請信。
同月,司馬昭正式結束了為期三年的為母守孝,正式赴任典農中郎将,首要任務是盤點洛陽城周邊的屯田情況,第一站,就是去地域最大、屯田數量最多的尹川縣。
司馬昭比夏侯妍早動身兩日,算着時間,夏侯妍動身時,司馬昭應該已經在尹川縣府邸住下了。
一路上,一想到要與司馬昭同在尹川縣,且沒有母親和兄長的拘束,夏侯妍的心情,就像歡快的鳥兒一樣。她已經打定主意,要跟在司馬昭身邊,他去哪兒,她就去哪兒。對姑母,就謊稱自己對農事感興趣,反正姑母和姑父鹣鲽情深,且一向開明豁達,想來不會過多幹涉自己。對外,她就打扮成普通人家女兒的模樣,也不至于為夏侯府招致争議。
唯一的遺憾,是還沒來得及向許玉撫報複,聽說許玉撫自那晚之後就生了一場大病,躲在府中閉門不出,也不知是真病還是心裏有鬼。那就等她從尹川縣回來,再伺機報複。
盡管想到許玉撫時,心中仍會閃過一絲陰霾,但夏侯妍的心裏,此刻更多的是快樂。
“小姐,想到什麽事了,這麽開心?這一路上,你已經笑了足足十二次了。”坐在她身邊的惜悅,忍不住開口。
“十二次?”夏侯妍難以置信。
“是啊,也不知尹川縣是什麽好地方,我也要跟着小姐去瞧瞧,看看究竟值不值得……”
惜悅的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因為,他們在行至半路的一處亭裏,遇到了另一隊馬車。
惜悅看到馬車上的“司馬”兩個字,立刻明白了小姐的心情為何如此之好,原來司馬公子也要去尹川縣。司馬昭已在此等候兩日,等夏侯妍從這裏經過,結伴同行。
如今,彼此打過照面,略敘一番後,兩隊人馬便排作一隊,一起向尹川縣進發。在京都之中,世家公子和小姐出門,多乘坐牛車,因其寬敞平穩,在旅途中,則乘坐馬車,因馬速更快,且更能适應惡劣的路況。
此刻,司馬昭獨騎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身着青灰色流雲紋騎馬衣,在夏侯妍的馬車左前方緩行。在司馬昭前面,約十名家仆騎馬開路,在夏侯妍的馬車之後,是夏侯府和司馬府兩輛規模較小的馬車,車上不坐人,只是放置兩位主人的随行物品。再之後,又有兩府上各十餘名仆從步行相随。
從京都行至野外,路況逐漸變差,官道也變得崎岖,馬車颠簸不休,從時不時掀起的車簾縫隙間,夏侯妍正好能看到坐于馬上的司馬昭,挺直的側身、執缰繩的手臂、清晰的下巴線條,再往上,是高高束起的發冠。
夏侯妍覺得,就連他發冠上的金蟬,都比別人冠上的要順眼許多。
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将天地塗抹成霧蒙蒙一片灰色,腳下的路也變得泥濘難行。
除了坐在車裏的夏侯妍和惜悅,這一行隊伍中的其他人,都披上了蓑衣。
夏侯妍有些擔心地看了看冒雨騎行的司馬昭,想起他前些日子曾患咳疾,如今再淋雨,會不會不舒服。但礙于兩府中下人俱在,夏侯妍也不便開口請他上馬車。
如此思量間,馬車車身猛然一歪,便停住不動了。
“發生了何事?”夏侯妍掀開簾子,向外張望。
此時,司馬昭已經下馬到車前查看了一番。
“阿妍莫慌,車輪陷入一處泥坑,卡在石塊中間,動彈不得,阿妍可在車中暫作休息,待侍從擡出車輪,我們就可繼續前行。”
前方原本清晰的風景,在灰色雨簾中變得模糊,夏侯妍看着司馬昭,終于忍不住躊躇道,“子上哥哥,你身子弱,冬日雨涼,你要不要,上車來避一避?”
司馬昭身後的親信侍從聽到這話,強忍着沒有露出驚異的表情,自家主人自束發之時便馳騁沙場,随父立下戰功無數,莫說這蒙蒙細雨,便是雷電交加、風餐露宿、星夜趕路之事,也不知經歷了多少。
更令侍從詫異的是,司馬昭對此并不反駁,反而順勢說道,“阿妍莫要擔心,我如今身體已大好,這點小雨,不礙事。”
侍從沉默,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似乎是一個月之前,有人每天雷打不動的來給自家主人送什麽止咳的梨湯,但他敢賭咒發誓,他從未聽見主人在府中咳嗽過一聲。
在司馬昭和夏侯妍說話間,從隊伍最後跑來四五個身強力壯的侍從,幾人合力将馬車連車帶人從坑裏擡了出來。可擡出來才發現,方才泥坑底下有塊尖利的石塊,陷進去的那只車輪,被磕出來一個不大不小的缺口,眼看是無法再行駛了。
管事立刻向司馬昭報告了此事,司馬昭略一沉吟,便躬身拉開了車門。
“阿妍,車輪已壞,修整需要時間,只能委屈你,與我一同乘馬前行了。”
朦胧雨霧中,伸過來一只修長有力的手,夏侯妍低頭去看這只手,心裏的快樂簡直快要溢出來。
車輪恰好在這時壞掉,而她“不得不”與子上哥哥同騎一馬。
這可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好事。
夏侯妍本想扶着司馬昭的手下車,未曾想他長臂一伸就将她抱在懷裏,徑自走向自己的馬。
“子上哥哥,這……”夏侯妍羞紅了臉。
“地上泥濘,恐髒了阿妍鞋襪。”
把夏侯妍抱至馬上,司馬昭又為她披上蓑衣、系好系帶、戴上帽子,接着,他自己也翻身上馬,兩手握住缰繩,把夏侯妍圈在懷中,駕馬前行。
惜悅早已習慣了這一切,只要司馬昭在小姐身邊,自己就什麽都不用做,只要安靜保持距離就好。但司馬府上的侍從,面上不露分毫,心中卻着實震動不小,尤其是跟在馬車後的兩名司馬府的侍女。兩人面面相觑:沒想到平日不近女色的二公子,竟會對一個女子溫柔體貼至此。
說起來,兩人在司馬府當差已有六年,也知大公子英武不凡、二公子溫雅有度,心中亦偶懷绮思。但兩位公子常年征戰沙場,在府中的時間寥寥可數,且大公子已與泰山羊氏的小姐羊徽瑜定親,婚期在即,即将自建府邸;二公子雖溫雅可親,但近身随從皆是男仆,府中下人甚至疑其不好女色……
二女此次随行,所要負擔的是府中上下衣物的縫補和漿洗工作。如今,見司馬昭對夏侯家的小姐體貼至此,心思不免又活絡起來:如果,有朝一日能被公子納入府中,即便不能像曹将軍府中的寵妾許氏那般風光,至少也可擺脫這些粗使的活計……
“原本傍晚即可抵達尹川縣境,但陰雨連綿,道路難行,今晚只能在中途休息。前方約十裏處有一處驿站,我們今晚就在那裏休息吧,阿妍意下如何?”
“好。”夏侯妍低聲應道。
事實上,她幾乎沒聽清司馬昭說了什麽,因為她的心髒砰砰跳着,臉紅得發燙。背後就是他的胸膛,随着馬兒的走動,兩人的身體若有若無的碰在一起。她覺得自己身體裏忽然自動湧出一種柔軟的節奏曲線,她想不自覺的拾起這一根線,順從這線條,把身體迎上去……她手足無措起來,又莫名覺得委屈,心頭無名的期冀越來越熱烈……
連綿的細雨濡濕了她的袖口,層層涼意卻滲不透她滾燙的皮膚,她能感到他的氣息就在耳邊、他堅實的胸膛就在身後,觸手可及。雨水仿佛隔開了他們與世間其他萬物,營造出兩人一馬的小小空間,她只希望,這條雨中之旅,能夠長一些、再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