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哭聲
哭聲
為了帶動商貿發展、方便旅客,魏國從京都洛陽至周邊縣郡,三十裏設一亭,六十裏設一驿。從洛陽至尹川縣,約有八十餘裏,若是天氣晴朗,早起趕路,晚間應能抵達,但夏侯妍與司馬昭一行,趕上陰雨連綿,道路泥濘,便只能宿于途中驿館。
一行人在挂着“躍馬旅館”招牌的驿站下了車,驿站雖是官家所設,負責人也由政府調度,但驿站內的旅館,則已承包給普通商家。
夏侯妍與司馬昭一行,有諸多帶刀随從,馬車上亦裝飾有官宦才可用的紋飾,一望即知是從京都來的貴客,因此,驿館負責人與旅店老板一家齊齊出來迎接,打發下人牽馬的牽馬,灑掃的灑掃,各個房間更是用心準備。
驿館負責人是個矮小精幹的男人,姓于,兩瞥八字胡随笑容抖個不停,頗有喜感。站在他身邊的,是名叫郭勳的老板和妻子石氏。郭勳身材高大壯實,面寬口闊,看起來是個穩重而周到之人,其妻石氏則身量嬌小,體态婀娜,秀美的面孔上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着,透出精明之色。
不過,最吸引夏侯妍注意的,還是他們的一雙女兒,兩個姑娘看起來一般大,模樣也有五分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叫郭歡的姐姐開朗爽利,頗有旅館繼承人的風采,叫郭琦的妹妹,卻瑟縮懦弱,似乎不敢與人直視,眉宇間也有一股郁郁之色。
不知是不是錯覺,夏侯妍總覺得,那妹妹身上的衣服布料,似乎也比姐姐差了一些。
大概是注意到夏侯妍在看她,妹妹擡頭,接觸到夏侯妍的目光後,卻又害怕地低下頭。
這一切,自然都被司馬昭看在眼裏。
“阿妍,今日路程勞頓,你袖口、褲腳皆被雨水打濕,需早些沐浴換衣才好。”
聽到司馬昭如此說,老板娘石氏立刻熱情地迎上來。
“公子說的是,小店早已備好了浴桶和熱水,請公子和小姐上二樓沐浴休息。待晚飯過後,貴人們還可去泡溫泉,放松身心,洗去旅途疲乏。”
聽石氏提到溫泉,夏侯妍眼中一亮,“對了,老板娘,方才在樓下見到貴店招牌,寫着溫泉旅館,敢問這裏可是有天然溫泉?”
“這位小姐果然見多識廣,咱們尹川縣以天然溫泉出名,從咱們驿站這裏,就已進入了尹川縣境內,咱們旅館這處溫泉,是方圓十裏最大最好的一個,包您滿意。”
夏侯妍早就聽說過,尹川縣以溫泉聞名遐迩,縣內大大小小溫泉共計有百餘處,只是可惜一直沒能親身感受,想到今晚就能在溫泉中盡情舒展身體,夏侯妍腳下的步伐都輕快了許多。
石氏親自引着夏侯妍和司馬昭及兩名貼身随從上了三樓,指着從樓梯口向左右兩邊延展開的走道,介紹道,“公子,小姐,三樓為貴客房間,左右各有四間廂房,左邊為女賓所住,右邊為男賓住處,房間皆配有沐浴的套間,如有任何需要,請拉繩搖鈴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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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氏說完,低頭恭謹退下。
與司馬昭作別後,夏侯妍帶惜悅向左側房間走去。房間的木頭走廊,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嘎吱聲,走廊地上每隔幾米便放置一盞紙燈,牆壁上則繪着溫泉主題的畫作。夏侯妍邊走邊看,深覺這裏雖裝飾簡陋了些,卻也不乏野趣。
惜悅服侍着夏侯妍除去衣服、鞋襪,鑽進早已備好的浴桶中,夏侯妍微微閉眼,長舒一口氣。
桶裏的水溫暖微燙,只泡了幾分鐘,她因淋雨而冰涼的手腳就緩了過來,惜悅剛換好衣服,準備給夏侯妍擦拭後背,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惜悅走到門前,問道“誰呀?”。
“惜悅姐姐,是我,司馬府的知書,我家公子讓我來送些東西。”
知書和明月,是司馬昭此行帶着的唯二兩名侍女。惜悅打開門,兩人互相行禮後,知書将一個小巧的木頭盒子,遞到惜悅手中。
惜悅打開一看,竟是滿滿一盒澡豆,內中還有幾塊沐浴香料,氣味馥郁清雅,一聞即知是上品。
“請代我家小姐,謝謝司馬公子。”
知書離開後,惜悅關好門回到浴桶邊,一邊拿出一塊香料,細細碾碎,溶于水中,一邊說道,“小姐,司馬公子真是個溫柔體貼之人,他竟能注意到,咱們的澡豆和薰香全放在壞掉的馬車裏,派侍女送了這些東西來,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這旅館提供的沐浴香料,質地粗劣,恐傷了小姐皮膚,奴婢剛才還發愁呢,這下可好了。”
“今日雖下雨,但有公子一路照拂,小姐鞋襪竟沒沾染一點泥漿。”
……
惜悅還在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但夏侯妍根本沒聽進去,她抓了幾顆澡豆放在手心,看它們在水中慢慢泡濕、一點點消融。
他還記得,她淨手要用澡豆這件事。猶記得兩人初見之時,他曾略帶譏諷地說,“平民百姓之家,無此矜貴之物”。
還有,今日一路同乘一馬,他周身的溫熱氣息似乎還萦繞在側,深吸一口氣,仿佛還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青松味道。心中甜蜜滿溢,夏侯妍覺得,此刻,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沐浴完畢,換上幹淨清爽的新衣,夏侯妍才覺出餓和累來。
已經入夜,窗外皓月升起、繁星點點,旅館準備的飯菜,是熱湯餅和幾樣新鮮時蔬,難得的是有兩碟炙烤野豬肉,僅用薄鹽稍加腌制,烤出來鮮美無比、肉汁豐盈,夏侯妍吃得大快朵頤、酣暢淋漓。
“惜悅,你也吃,這野豬肉,鮮美異常,比咱們府上做的好吃多了。”
同一時刻,在相隔十餘米之外的房間中,聽到夏侯妍讓旅館又追加了兩碟炙烤野豬肉時,司馬昭放下手中的碟筷,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這頭野豬,是他前日圍獵所獲,因記着夏侯妍愛吃炙肉,便叫下人按部位分割切好,以冰塊保鮮,帶在路上。此事別人不知,作為司馬昭親信的靳越卻清楚得很,畢竟,他奉命日夜暗中守護夏侯妍,并将夏侯妍身邊的大小事情,一一向司馬昭彙報。
此次,因夏侯妍和司馬昭同行,靳越總算不必躲在暗處,可以堂堂正正以司馬昭侍從的身份随侍左右。這晚,當他與其他兄弟們一同吃到美味的炙豬舌、炖豬蹄時,靳越心中對這位愛吃的夏侯小姐更多了幾分崇敬之意。
一句話,跟着夏侯小姐,有肉吃,還是主人親手打來的野味。
…………
溫泉的入口在一樓,分為男女兩個口,女湯外挂着青色布簾,男湯外挂着紅色布簾。從三樓下到一樓,進入女湯後,首先是一座幾乎頂到天花板的假山,既營造了天然之感,又能多一重遮擋,增加安全感。
朝外的整面牆,被辟作窗戶,此刻,上下窗戶均向外打開,客人可以一邊泡澡,一邊倚在窗棂邊欣賞窗外景色。
因晚間吃多了炙豬肉,夏侯妍覺得腹中漲得難受,在溫泉池子裏泡了足有半個多時辰,出了不少汗,才覺得好些。
惜悅跟在她身邊,不停用木瓢舀起溫泉水,輕灑到夏侯妍的背部,以防她着涼。
“小姐,還是不要泡太久了,這窗戶都開着,涼風灌進來,恐怕會着涼。”
“沒事,惜悅,你就是太小心了,此刻哪有風呀。要我說,如果現在來一場雪,一邊泡溫泉,一邊賞雪,那才惬意……”
正說着,夏侯妍突然停下,惜悅正想問她怎麽了,就見自家小姐豎起手指,對自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夏侯妍壓低聲音,悄聲說。
“你聽,好像有人在哭。”
惜悅靜下來,仔細去聽,果然,在汩汩的水聲之外,有一道微弱的低泣聲,斷斷續續的響起。那聲音聽起來十分凄慘,像是極力壓抑卻從指縫間漏出來一樣。
“聽聲音是年輕女子,像是在假山後面。”夏侯妍對惜悅使個了眼色,從溫泉池中起身,悄悄披上擺在池邊的衣服,蹑手蹑腳的向假山後走去。
假山一面朝向入口,肯定不在那裏,一面朝向浴池,也不在這邊,最可能,就是在假山的側面和兩面牆所形成的一個三角陰影裏。
果然,越靠近那裏,哭泣聲就越大。
惜悅知道拉不住自家小姐,又怕有危險,想起小姐随身攜帶了一把短弓,剛才被她收在池邊,就拿起短弓遞到夏侯妍手中。
“好惜悅,想得真周到。”夏侯妍握緊了手中的短弓,防備着可能出現的危險,一步步靠近。
“誰?誰在那裏哭?”
夏侯妍努力發出冰冷沉穩的聲音。
“快出來,不然,我就放箭了。”
威脅的話音剛落,一個女子瑟縮着從假山和牆壁間走出。
竟然是旅館老板的二女兒,郭琦。
只見郭琦手裏拿着一把苕帚,雙眼紅紅的,腮邊還挂着眼淚。
“郭小姐,你為何躲在這裏偷偷哭泣?”夏侯妍不解。
“我……我……”郭琦瑟縮着不敢看她,一味低頭嗫嚅着,像是被什麽吓到了一樣。
夏侯妍對惜悅使了個眼色,放柔了聲音,問道,“郭小姐,我們沒有惡意,只是你躲在這裏哭泣,着實令人費解?如有困難,為何不向你父母傾訴?還是說,你覺得我們可以幫到你?”
聽到最後這句話,郭琦猛地擡頭看向夏侯妍,眼中流露出的熱切目光讓夏侯妍心中一震,那是怎樣的一種眼光啊,仿佛垂死之人抓住了最後一絲生的希望,又仿佛溺水之人握住了僅剩的一根稻草。
“其,其實,我,我根本不是……”
郭琦的話還沒說完,一道高亢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的琦兒呀,我左右找不到你,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唉,瞧你這樣子,真是的,讓貴客見笑了,兩位小姐,小女不懂事,攪擾了二位泡溫泉,我這就帶她下去,嚴加管教。”
旅館老板年石氏快步走了進來,她臉上堆滿笑容,不住地對夏侯妍鞠躬致歉,一雙手卻從進來後便緊緊地抓着郭琦。
不知是不是錯覺,夏侯妍覺得,郭琦見到石氏時,身子似乎抖了一下,眼中的熱切也變為灰敗。
注意到夏侯妍疑惑的表情,石氏無奈地嘆了口氣,“實不相瞞,我這個女兒啊,如今正因婚姻之事與我們鬧不愉快,非要嫁給不知哪裏來的野男人。我們不同意,她便整日偷偷哭泣,就連來清掃池子也哭,實在是對不住客人,從明天開始,我會把她關在屋裏,讓她好好反思。”
聽到此話,郭琦的頭猛地擡起,片刻之後,便如突然萎頓的花兒一樣,重重垂下。
石氏一邊說,一邊拖着郭琦向外走,“兩位小姐,請放心泡溫泉,我敢保證,一定不會再有人打擾了。”石氏說着,将入口的門從外面關上,與她的禮數周到相比,郭琦就像一個失了魂魄的提線木偶,木然地由她牽着走。
更讓夏侯妍在意的是,郭琦被石氏拉向門外時,袖口被撸起,露出的手腕上赫然有幾道鞭痕。雖然只是一瞬間,她卻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