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姑母

姑母

翌日清晨離開驿站,驿站負責人和躍馬旅店的老板及一衆仆人齊來送行,夏侯妍注意到人群中沒有郭琦,想起昨夜之事,她想要問問郭琦的情況,又怕不妥,猶豫間,車馬已經駛離驿站。

“阿妍一路上悶悶不樂,可是有煩心事?”

他們一行車馬行走在一片茂密的樹林間,從樹枝縫隙中,可以看到遠處的田地間,有三三兩兩的農民在耕作。

夏侯妍和司馬昭各騎一馬,并排行走在隊伍最前面,身後跟着的,是惜悅和司馬昭的貼身侍衛。

夏侯妍略一躊躇,便将昨夜所見之事和盤托出。司馬昭聽後,沉吟片刻,問道。

“阿妍覺得,此事何處不尋常?”

“我覺得,有好幾處疑點。首先,姐妹之間衣着相差太大,姐姐郭歡衣着鮮亮華麗,妹妹郭琦卻穿着半新不舊的衣服,這一點,要說是父母偏愛姐姐,倒也說得過去。不過,比之衣着,郭琦的神态更叫人在意,郭歡在父母面前神态自若、落落大方,這個妹妹,卻是瑟縮不安,畏首畏尾。最令人費解的就是她手腕上的鞭痕,按照石氏所說,郭琦非要與自己中意的人在一起,父母不同意,但總不至于為此鞭打自己的親生女兒吧?”

“昨晚,郭琦本來想說些什麽的,但石氏一來,她卻不敢再說。當石氏說她因婚嫁之事與父母鬧別扭時,我瞧着她那眼神,完全是不可思議,但卻無力辯駁。”

司馬昭點點頭,“這番觀察推論,細致合理,那麽,阿妍打算怎麽做?”

樹葉縫隙間透過來的陽光,打在司馬昭臉上,夏侯妍歪頭看着他漂亮的眉眼,這雙美麗的眼睛看着她時,總是充滿了憐愛與溫柔,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夏侯妍總是能夠毫不遲疑的說出心中所想。

“不知道,子上哥哥,我不知道該怎麽做。”

不知前因後果,身為匆匆而過的一位旅客,僅憑幾眼印象、只言片語,能做些什麽?又該做些什麽?

她真的不知道。

瞧着夏侯妍蹙起的眉眼,司馬昭握緊缰繩調整馬頭,離她更近了一些。

“我素知阿妍是熱心之人,幼年曾為保護一條小蛇挺身而出,不過,這世間的蛇與人,都有千千萬,救不完,并非你之過。萬物,皆有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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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皆有自己的命運。

夏侯妍默默咀嚼着這句話,“可是,子上哥哥,如果遇到不平之事,只要在能力範圍之內,我還是想做些應做之事。”

“何為應做之事?”

“不使明珠蒙塵,不令孱弱被欺。”

司馬昭眼中露出贊許之色,“如此,阿妍便按心中所想去做,我會始終在你身邊,陪你做想做之事。”

夏侯妍心中暖融融的,“我也定會在子上哥哥身邊,支持你,幫助你。”

身後的惜悅隐約聽到兩人談話,開始犯嘀咕。兩個人一開始似乎在談人生理想、處世之道,不知怎麽後來竟談到相伴相随,這談話趨勢,大有定下終身的味道。惜悅瞧着自家小姐單純開懷的側顏,心中不免泛上一種自家小姐被套路了的感覺。

所幸,自重逢以來,司馬公子對小姐處處體貼、事事用心,否則,還不知小姐一片癡情,會是怎樣錯付。惜悅忽然想起記憶中司馬昭看向別人的眼神,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啊,仿佛他所斜睨的,是一團破布、一片垃圾,這回憶令她在明媚的陽光中打了個寒戰。

午間,一行人馬行至尹川縣最繁華的主幹道——清正路,這是一條東西向的寬闊街道,可同時供四輛馬車并行經過,自進入城門開始,夏侯妍就戴上了附有薄紗的帽子,此刻,透過飄忽的薄紗,她好奇的打量着這裏的街景:作為洛陽的下屬縣城,繁華的尹川縣就像是縮小版的洛陽,清正路兩旁旅館、酒樓、食肆、茶鋪林立,中間還夾雜着數不清的小商鋪和手工業者的作坊,路上行人絡繹不絕,其中不乏牽着駱駝的西域商人和長着絡腮胡子的外國使節。

“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縣城也如此熱鬧。”

“此處是從西面進入洛陽的必經地,往來中原與西境的客商每年都要經過這裏,洛陽城中對胡族人數有嚴格限制,許多胡族商人便選擇白日去洛陽城中談生意,夜晚返回此地留宿。”

“子上哥哥,那人瞧着不像我中原之人,你知道他是哪國人嗎?”

司馬昭順着夏侯妍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個全身素白的人,牽着一頭駱駝,大搖大擺的走在街道上,只見他濃眉深目、鼻梁高挺,頭戴一頂尖頂虛帽,腳蹬一雙長筒革靴,一身窄袖緊身上,佩戴着一條光彩奪目的華麗腰帶,腰帶上綴滿大顆亮閃閃的寶石和珍珠。駱駝上坐着頭戴面紗的女子,亦是一身素白長衫,腳上一雙錦緞軟靴綴滿寶石,與男子的華麗腰帶交相輝映。

“那是粟特人,來自碎葉城,善于經商,據說他們為了做生意,可以遠游二十年不歸家,可謂利所在而無不至。”

夏侯妍好奇的目光從粟特商人的腰帶上,移到尖頂帽上,再到長筒革靴上,最後定格在腰帶上閃閃發光的配飾上,她覺得十分有趣,這般華麗張揚的打扮,與洛陽貴族低調沉穩的審美完全不同,倒像是她八九歲時會喜歡的裝扮。

“阿妍如此目不轉睛,可是喜歡粟特人的長相?”

“嗯,他看起來鼻子很挺,眼窩也很深,這長相看起來很精神,很不一樣。”

夏侯妍說着,眼神并未離開那粟特商人,司馬昭幾不可聞地冷哼一聲,“據我所知,粟特商人不與外族通婚,而做他們的妻女,也要經受數年不見之苦……”

話音未落,司馬昭自己都吃了一驚,不明白這番意有所指的話如何就這樣脫口而出,跟随在他身後的靳越,此刻十分痛恨自己超乎常人的耳力。他擡頭望天,閉了閉眼,心中默念,我沒聽見,什麽也沒聽見。

倒是夏侯妍,對此毫無所覺,依然盯着那粟特商人看,此刻,她的視線已經轉移到騎在駱駝上的女子身上,“子上哥哥,我聽說,西域女子碧眸白膚,美貌攝人心魄,真想看看,那面紗下面,究竟是何種模樣……”

聽到這話,司馬昭不禁失笑,“看來,阿妍對西域女子的長相更為在意。”

“那是自然,這粟特男子我已看過了,與子上哥哥有雲泥之別,只是這位女子以面紗覆面,看不清容貌。我很想知道,到底是我們大魏國的女子好看,還是西域女子好看。”

一直到那粟特商人從身邊走過很遠,夏侯妍還試圖回頭張望,“子上哥哥,你可曾見過西域女子?”

“唔,記不清了,許是見過,但已全無印象。”

“看來,也沒有傳說中的那麽好看。”

“此話怎講?”

“如果美貌攝人心魄,子上哥哥怎會全無印象?”

……

兩人邊走邊聊,跟在身後的靳越忽然想到,幾年前,在軍中時,羌王曾向師昭兩位公子送上數位西域美人,其中就有一位卷發碧眸的粟特美人。靳越記得清清楚楚,當晚主人就将幾位美人送給了麾下得力戰将,彼時弟兄們還曾揣測,主人或許不喜西域女子長相,只愛中原美人。

如今看來,衆人只猜對了一半,主人不僅只愛中原美人,還只愛那一位美人。瞧着眼前并排而行的主人與夏侯小姐,靳越心中模糊的念頭越來越清晰:主人府上,未來或許連一個妾室都不會有。

…………

夏侯妍的姑母夏侯凝的府邸,就在清正街後的祥瓊巷,這條小巷背靠熱鬧的清正街,出行采買都極為方便,宅邸周圍卻一片清靜祥和,頗有鬧中取靜之妙。

夏侯凝早就在府門口,翹首以盼侄女的到來。司馬昭一行将夏侯妍送至府門,與夏侯凝行禮後,便先行離去。

司馬昭正欲翻身上馬,卻被身後人扯住了袖子。

司馬昭訝然的看着夏侯妍主動拉住自己衣袖的手,他沒想到,夏侯妍會在這麽多人面前做出此舉。此時此刻,姑母夏侯凝雙目直視前方,似乎完全沒看這兩人,靳越把目光努力聚焦在身旁的樹幹上,惜悅則低頭盯着腳下的地面,仿佛要将那裏盯出一個洞來。

夏侯妍也覺得不妥,立刻松開手,低聲問道:“子上哥哥,你……你去哪裏?”

司馬昭朝她走近一步,溫聲說道,“我來此調查屯田情況,理應去本縣縣令處叨擾。”

是了,這件事在路上司馬昭已經告訴過她,可這兩日習慣了與他相伴左右,此刻見他要離開,心中竟是萬般不舍。

“那,那我明日還能見你嗎?”

“明日有公務要處理,”眼看着夏侯妍眼中光亮一點點暗淡下去,司馬昭嘴角上揚,“下午我要去田間查看,如若阿妍不嫌泥土髒污,盡可與我一同前往。”

聽到後半句話,夏侯妍眼中又重新恢複了光彩,她立刻點了點頭。

…………

“小姑母,我好想你。”

司馬昭走後,夏侯妍立刻撲到姑母夏侯凝懷中,像幼時一樣撒嬌。夏侯凝出嫁之前,一直與兄長夏侯尚和嫂嫂曹氏住在一起,夏侯妍出生時,她也才剛及笄,對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侄女極為疼愛。

夏侯凝将她抱在懷中,拍了拍她的肩頭,“好啦好啦,都快與我一般高了,還要這樣撒嬌,我可再抱不動你了。”

夏侯凝命人将夏侯妍的一應物品搬進府內,布置妥當,又命管家帶着夏侯妍的仆從一一熟悉府中飲食起居。她則攜着夏侯妍的手步入院中,“正好你姑父這幾日外出遠游,你呀,今晚就與姑母秉燭夜談。小姑母瞞着你母親,幫了你這個大忙,總得弄明白,你與這位司馬家的二公子,究竟是如何認識的?”

于是,當夜,夏侯妍從溫城初遇講起,到洛陽重逢,司馬昭送給自己的貝火耳铛,再到那夜驚心動魄的宴席……

聽着聽着,夏侯凝的表情越來越凝重,身為世家之女,她雖選擇了寄情山水的生活,所嫁之人亦是洛陽盧氏中一位不出仕的地理學家盧仲穎,但她對朝中局勢并非毫無所覺。聽到夏侯妍談及司馬懿在被搜府後,便稱病不出,郭太後又被迫與天子分開,日日垂淚,便不由得嘆了口氣。

“我瞧着司馬懿的病多半是裝的,不過是想避曹爽之鋒芒。只是曹爽一手遮天,朝堂權勢失去平衡,恐怕難以長久。”

“也罷,這些朝堂之計,不去想它了。只是,妍兒,你要知道,咱們夏侯家,終究是與曹爽同一陣營,你與這位司馬公子,縱然情深意篤,恐不易為。”

“三馬食槽之夢,我亦有耳聞,以我之見,夢之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先武帝對司馬懿的忌憚。司馬家乃累世大家,族中多有能人,在士族中亦頗有影響力,萬一……”夏侯凝的聲音小了下去。

“萬一什麽,小姑母?”

“沒什麽,妍兒,與姑母說一說,你對這司馬昭,當真是非他不可嗎?”

夏侯妍鄭重點頭,“小姑母,從九歲到現在,妍兒心中只有他一人,如果不能同他在一起,我寧願終生不嫁。”

說到此處,夏侯妍竟紅了眼眶。

“如此,姑母自然會幫你,只是,此人是否可靠,還需時日觀察。他是慣于在戰場厮殺之人,又曾跟随其父官場浮沉,依我看,殺伐決斷、心機手段,此人無一不曉。他待你好時,那自然是千好萬好,可若有一日不好了,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

這一晚,多年未見的夏侯妍與小姑母說了很多很多話。小姑母說的一些話,對她有所啓發,另一些話,她卻還不太明白。只知道說到最後,她已經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夏侯凝便叫惜悅服侍她回房睡了。

睡到後半夜,夏侯妍覺得口渴難耐,遂叫醒惜悅,點燈,喝水,放下水杯時,夏侯妍不經意的向門口瞟了一眼,卻見紙門上一個模糊的人影一閃而過。

她心頭一震,手立刻去摸放在床邊的短弓,同時厲聲喝道:“誰?”

半晌,紙門外傳來一道微弱的聲音。

“小姐,求您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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