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做戲

做戲

夏侯妍側身站到門前,箭頭對準門外人影,拉緊了手中弓弦。

“說清楚你是誰,半夜在此做什麽?否則,我手中利箭即刻就要刺穿你咽喉。”

門外的人顯然非常害怕,聲音不住顫抖,“小……小姐,求您別射箭,我是躍馬旅館的郭琦,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夏侯妍對惜悅使了個眼色,惜悅端着燭臺上前,兩人借着燭光看清了門外人的長相,确實是躍馬旅館老板的二女兒郭琦,且只有她一人。

“惜悅,開門讓她進來。”

“可是,小姐,萬一她說謊,意圖加害于小姐……”惜悅有些躊躇。

夏侯妍略一沉思,說道,“先讓她進來,以防驚擾小姑母。若她要圖謀不軌……”夏侯妍舉了舉手中的短弓。

惜悅拉開門,門外之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小姐,好心的小姐,求您救救我!如果您不放心,請先把我綁起來。”

見對方如此,夏侯妍心中的戒備已消掉大半,遂命惜悅關了門,又拿過一條粗麻繩,将郭琦的手反剪于身後綁住。

“說吧,你是如何潛入府中?又為何要來求救于我?”

“我……小姐,其實我本不是旅館老板的女兒,也非尹川縣人士。我只是他們買來的。我數次想要逃走,卻都被捉住,被鞭打。小姐如果不信,可以扒開我的衣服看看,我胳膊上、背上,都是鞭痕。”

夏侯妍曾看見她手腕上的紅腫鞭痕,知道她此話不虛,便點了點頭,繼續問道,“他們為何買你?你又為何拼命想逃?在躍馬旅館,做老板的二女兒,不好嗎?”

“小姐,他們買下我,并非想多個女兒,實則是想讓我代替他們的親生女兒,去做侍奉神女的女使。”

“什麽神女?我怎麽從未聽說過,惜悅,你可曾聽過?”

惜悅搖搖頭,“從未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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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來自京都,或許未曾聽過,但在我們村裏,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信奉水仙教,相信水仙教的三位神女會帶我們脫離苦難。”

“街坊鄰居都說,水仙教的三位神女,品性高潔,心懷慈悲,每年會給窮苦人家送錢,給病人送藥,給身患重病無可救治之人超度。作為回報,村民們需每年進獻兩名純潔的少女侍奉神女,神女只要品貌端正的少女,已婚人婦是不配伺候神女的。”

“如你所說,三神女普濟衆生,做神女的女使,不好嗎?”

女子拼命地搖頭,“小姐,我雖沒讀過多少書,但并不傻,如果做女使是好事,旅館老板為何不讓自己的女兒去,反而花高價買下我,讓我代替?”

“而且,據我所知,被選作女使的少女,都沒有再回來過,我,我害怕……”

“僅僅如此嗎?”

夏侯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女子垂下頭,片刻後又重新擡起,迎上她的目光,“其……實,我在躍馬旅館時,偶然偷聽到老板娘和女兒的談話,說做女使,其實并不是服侍神女,而是要獻給一位京中的大人,說那位大人,府中有萬千侍婢,日日荒淫夜宴。神女之說,只是……只是愚弄鄉民的把戲。”

女子的聲音越來越弱,顯然,對京都中大人物的妄議,讓她有些害怕。夏侯妍忽然覺得空氣有些滞重,仿佛有一只大網已于暗處張開,不知不覺間,已将京都籠罩于晦暗之下。

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這位大人,會是誰?

夏侯妍擺弄着手中的弓弦。

“既是如此,好不容易逃出來,為何不返回家中找你父母,反而求助于我?”

“父母将我賣了一筆高價,拿這筆錢給重病的弟弟治病,且家中已窮得揭不開鍋,我回去,不僅會多一張嘴吃飯,還會給他們招來麻煩。”

她倒是頭腦清明。不錯,旅館老板發現她跑了,肯定要先去她父母家中搜尋,屆時如果找到她,不僅會将人帶回去,還能反手告她父母一個欺詐之罪。

“就算你所說皆是實情,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麽要幫你?”

“小女不确定,只是,想要拼死博一線生機。”

“若小姐能救我一命,我願在小姐身邊做牛做馬,服侍小姐一生……”

女子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惜悅無情打斷,“我說,村裏來的丫頭,你可知我們小姐是什麽人嗎?服侍我們小姐這等差事,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做的。”

惜悅的話雖然不好聽,但确是實情,夏侯府的下人,要麽是世代侍奉夏侯家的仆從,要麽就是從府外雇來的自由民,不清楚底細的人,是斷不會用的。

夏侯妍瞧着跪在地板上的女子,冬去春來,夜間仍十分寒涼,她卻只穿一件單衣,衣服上沾染着泥污,發髻半散着,沒有一支釵飾。領口處露出兩只尖利的鎖骨,仿佛下一秒就要戳破薄薄的皮膚。

她瘦得可怕,眼神中卻透出一股堅毅。

夏侯妍心中一動,走過去,剪開了她身後的麻繩。

跪得太久,她起身時竟有些踉跄,再加上一夜一天米水未進,女子的身體晃悠了幾下,幾乎要倒在地上。在夏侯妍的示意下,惜悅上前扶住她,拉過一個矮凳讓她坐下,又遞給她一杯熱茶。

“如果你所說都是真的,我會盡我所能,幫你一把。入我府中不容易,但我至少可以做到,在這裏的時候,讓你留在我身邊。”

“我會在此住一段時日,就讓我們看看,你所說的,是不是真的。”

高迎娣,才是女子的真名,這個名字,赤裸裸地表露了父母盼望兒子的熱切心情,也無怪乎會為了給弟弟治病而賣掉姐姐。

換上一身夏侯府下人專屬的衣服,高迎娣搖身一變,成了夏侯妍的一位侍女,随侍左右。

下午,夏侯妍和司馬昭同乘一輛馬車,走在前往田間的路上時,司馬昭笑道,“才只一夜,阿妍就多了一名侍女。”

是陳述而非問句,夏侯妍坦然點頭,并将高迎娣的來歷一一說與他聽。

“果如阿妍所言,此女手腕上的鞭痕,內有隐情。只是,此人來得突然,仍需提防三分。”

“子上哥哥放心,我也有此顧慮,因而将她帶在身邊,想要一路查看其言行。”

司馬昭美目微阖,懶洋洋說道,“她所提到的豢養萬千侍妾的大人,恐怕是鄉野之人的想象罷了,洛陽城中并沒有如此闊大的府邸,即便是郊外……”

提到郊外二字,夏侯妍突然眼中一亮,“曹爽三兄弟的馬場,去年開始翻修擴充,三家已練成一片,聽說占地有千頃,甚至占了鐘太尉家的舊址,害得士季只能來我家馬場練騎射。”

“難道,這位京城中的大人,指的就是曹爽?”

自從上次差點被許玉撫設計,夏侯妍連帶着對曹氏三兄弟都厭惡起來,幼時稱呼曹爽總是叫昭伯兄長,如今則直呼其名以示不喜。

就在此時,馬車緩緩停下,車外傳來仆從的聲音。

“大人,小姐,到了。”

司馬昭先下車,随後便自然地将手放在車門前,讓夏侯妍扶着下車。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的譚務儉,躬身贊嘆道,“大人如此照顧表妹,真為當世孝悌之典範。”

譚務儉是尹川縣的縣令,生的高大清瘦,年紀已近六旬,卻仍身姿挺拔、面容端肅,想來年輕時也是一位頗有魅力的男子,只是,他官服左袖口和衣襟下擺兩處綴有寸許大補丁,頗為紮眼。兩方補丁昭示着,這是位清儉樸素的縣令。

昨日,司馬昭與随從均住在縣令府邸,并一早告知譚縣令,家中有位表妹對農耕頗感興趣,此次随他同來。

面對譚縣令的稱贊,司馬昭悠然回道,“譚縣令之清儉質樸,正是吾輩官員之典範,我所不及也。”

司馬昭作為典農中郎将,統管洛陽及周邊城鎮屯田及民務,過去的工作流程,是各縣縣令派專人去洛陽上報年度收成等大小事務,沒想到這位新任中郎将竟要親自到訪各縣,甚至提出要去田間走一走、看一看。

譚縣令又說了一番謙讓之詞,便引司馬昭至田間,“大人請看,此處,便是我尹川縣的一塊普通田地。”

夏侯妍好奇地看過去,只見三五農戶正躬耕于田壟之上,有人在一頭牛身後揮舞着細長木棍一樣的東西,牛則拉着一根橫梁一樣的東西,橫梁端部嵌有一塊刃,在日光下反射着光。

“子上哥哥,這牛拉得,可是叫犁?”

司馬昭有些意外地看向她,“阿妍竟知農人耕地所用之犁?”

夏侯妍有些得意地說,“子上哥哥要做典農中郎将,我自然要了解一二。我從書上看了,農民用這東西破碎土塊,耕出溝槽,為耕種做準備。”

“書上倒是畫了犁的模樣,不過,沒想到實物這麽大……”夏侯妍喃喃地說着,出神地盯着那拉犁的黃牛。

司馬昭略一低頭,唇邊漾起一抹輕笑,不過,他很快便收起笑容,轉身向譚縣令問道,“譚縣令,此處可是民屯?去年收成幾何?可夠百姓衣食?”

“回禀大人,此處正是民屯,尹川縣以民屯為主,僅在與定邦縣周邊接壤處,有小面積軍屯。尹川縣人口約計7萬,其中民屯約2萬,去歲無天災,得谷三百萬斛。本地自耕農約有一萬,去歲得谷一百萬斛。本縣百姓倉有積谷,衣食豐足。”

“此人系負責此處屯田的典農校尉衛敬田,大人如有更詳細的問題,盡可問他。”

譚縣令說的,是一名立在他身邊、中等身材的男子,這位典農校尉皮膚黑中透亮,顴骨兩側有許多曬斑,一望而知是經常在行走在田間、飽受風吹日曬之人。

衛敬田躬身對司馬昭行禮,随後便細細報告起屯田情況,此為公務,夏侯妍不便靠近,便與惜悅和高迎娣在不遠處的田邊散步。

不一會兒,田壟上的農戶已趕着牛來到了眼前,典農校尉沖他招呼了一聲,那農戶便放下農具,搓了搓手上的泥,跺了跺腳上的土,來到了幾位大人面前。

“見過中郎将大人,見過縣令大人。”在幾位官員面前,正值壯年的農戶雖有些局促不安,倒也算口齒清晰。

“家□□有幾人?去歲收成,可夠一家人吃喝穿用?”

聽到司馬昭問話,農戶恭謹回答,“回禀大人,家中有妻子四人,外加一位七十歲老母,共計六口人,去歲共收獲兩百斛,交納貢稅後,一家人不僅能吃飽,還有餘糧。”

…………

說話間,農戶的妻子挎着一個籃子來送飯,農戶把妻子叫過來,一起向面前的三位官員行禮。

因為距離較遠,司馬昭等人說話的聲音聽得并不真切,但夏侯妍注意到,自從農婦挎着籃子經過她們身邊時,高迎娣就皺起了眉頭。

“怎麽了?有哪裏不對嗎?”

“回小姐,奴婢家世代都是農民,對耕田之事也算通曉,我來自與尹川縣接壤的定邦縣,去歲雖無水旱災害,卻遭了蝗災,糧食損失不小,尤其是去年納稅高至七成,我們村裏人只能吃混着麸皮的陳糧,甚至有老人餓得走不動路,但是……”

“但是什麽?”

“方才,我瞧着那農婦籃子裏竟露出一角白面餅。就算尹川縣比定邦縣富裕一些,也不至于……”

回去的路上,夏侯妍向司馬昭提起此事,司馬昭輕輕笑了,“阿妍以為如何?”

“高迎娣說的這些,我不知道,咱們日日都能吃白面餅、熱湯餅,沒覺得有什麽奇怪的。只是,我從遠處瞧着,這對夫婦應對倒很得體,頗懂禮數。”

司馬昭點點頭,“一個人的見識,總歸受限于他的生活環境,阿妍沒有見過窮人的生活,自然不明白一塊白面餅怎會如此重要,不過,我的阿妍,觀察力一貫敏銳,你要知道,今日這對夫婦,并非普通的鄉野村夫,他們實則是譚縣令專門找來,做戲給我們看的。”

“你的意思是,他們并不是農民?”

“也不完全是。他們是為某些大人物管理土地之人,當然,他們或許也曾務農、或對務農有些許經驗。因此,他們能在面對來自上層的調查時,如此輕松自如。那婦人籃中吃食,想來也是故意讓我們看到,目的就是讓我們相信這裏農民衣食豐足,一切,與上報給朝廷的情形相吻合。”

“子上哥哥的意思是,實情并非如此?”

“嗯。來此地之前,我已暗中派人調查了一些村落,情況與高迎娣所言相差無幾。尤其是在給朝廷的報告中,洛陽境內九縣,去年照例是納稅五成,不,去年因蝗蟲之災,朝廷主動減了一成。但在我搜羅來的數據中,各縣村落去年分別繳納了七成至八成。”

“也就是說,這多出來的三至四成稅收,并沒進入朝廷庫房?”

司馬昭點點頭。

夏侯妍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沒想到,在京城境內,天子腳下,竟有官員敢做出此等偷天換日之事。看來這次尹川之行,比她想象得要複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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