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古怪

古怪

瀑布如一道水簾,挂在地洞的入口處,将其掩住,僅在左側有一條窄道,可容一人側身通過。出來之後是一方陡而窄的岩石凸起,需非常小心才能保持平衡,不落于水中,其外,便是一池深水。

深水中有幾塊凸出水面的石頭,正好可以踩在腳下,一路行至岸上。剛才,鄧忠和何蓉正是這樣進入了地洞。

此處緊窄難行,一不小心就會落入水中,夏侯妍扭傷了腳,無力支撐自己到對岸。鄧忠和何蓉為衆人領路,已先行到了岸上,夏侯妍瞧着何蓉跟在鄧忠身後踩着石頭過河,沒有一絲猶豫的模樣,不由想起她幼時曾被自己拿弓箭吓得到處跑,看來,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蓉蓉是當真心儀這位鄧公子。

“阿妍,我來背你過去。”司馬昭說着,就在她身前蹲下,身後張駿等一衆侍從皆凝神屏息,大氣都不敢出。他們見過的二公子,是穿铠甲的戰士,是穿官服的朝臣,是氣度高華的世家公子,是禮賢下士的潛龍卧虎,唯獨不會是這般,甘心為一人俯首,為人所驅使的模樣。

對身後衆人種種心中驚駭,夏侯妍自然不知,她只知道,自己紅着臉,爬上了司馬昭的背。

這是第一次被他背着,他寬闊的肩膀很舒适,很有安全感,再往下,還有緊窄有力的細腰。

上岸之後,司馬昭先是把夏侯妍放好,檢查她鞋襪是否被打濕,确認一切無虞後,便轉頭對鄧忠和何蓉說,“事急從權,今日之事,還請二位代為保守秘密,不可使阿妍被人非議。子上在此,先行謝過。”

說着,司馬昭便躬身對二人行禮,鄧忠立刻伸手扶住他,司馬昭的父親司馬懿是鄧忠之父鄧艾的老上司,對父親有提攜之恩,他又怎肯受此拜。至于何蓉,則是爽利的說道,“司馬公子盡可放心,我與妍兒情如姐妹,自然是要處處維護她的。”

一股暖流充溢在夏侯妍心間,子上兄長待她溫和體貼,且處處為她着想,不惜為她躬身求人,何蓉對她的維護之意,也讓她十分感動。

她把臉轉向另一邊,想擡手裝作不經意地拭去眼角滑落的淚珠,眼前的情景卻讓她“啊”的一聲驚呼出聲。

只見在瀑布水簾左側約三五丈處,一個□□的女人屈身坐在水中,披散的頭發垂落至豐滿白皙的胸前,正好蓋住隆起的曲線,女人的兩手在身體兩側擺出托舉的姿勢,手掌中心各立着一簇盛開的花。

“夏侯小姐別怕,此乃石像,并非真人。這正是我方才向子上兄提到的奇景。”

原來,他們在洞中待了許久,出來時已是暮色四合,周圍光線暗沉,且那石雕精巧異常,惟妙惟肖,幾可亂真,不怪夏侯妍第一眼看成了真人。

得知那不過是石雕,夏侯妍揪起來的心總算放下,不過,她的眼光仍然被那石雕牢牢吸引,覺得這處場景詭異非常。

“小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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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焦灼的女聲打破了夏侯妍的思緒,是惜悅,她和高迎娣同乘馬車随司馬昭的侍衛而來,一下馬車,惜悅就飛奔到夏侯妍面前,将她前後左右細細打量一番,見她身上無傷,只是右腳沒了鞋襪,僅用一只手帕包住,便立刻跪在地上,給她換上鞋襪。

“小姐,你這腳腫得好厲害,疼不疼?惜悅扶你去車上,咱們快些回去吧。”

“不礙事的,并沒傷到骨頭,先不急着走,還有未竟之事。”

“小姐說什麽便是什麽,惜悅都聽你的,只是下次萬不可抛下惜悅,請讓惜悅一直在身邊伺候您。”

說着,惜悅眼中泛起淚霧。

“好惜悅,我知道你疼我,快擦了眼淚,你看誰在這裏。”夏侯妍握着惜悅的手起身,向她指了指身邊的何蓉。

“原來何家小姐也在此,怪不得司馬公子安排我拿兩件大氅……”惜悅說着,安排高迎娣去給何蓉披上外氅。

“你呀,眼裏只有你家小姐,本小姐就在你身邊,你也看不見……”何蓉與惜悅開着玩笑,眼神瞟過服侍自己穿衣的高迎娣時,忽然停住。

就在這時,原本站在池邊與司馬昭聊天的鄧忠忽而一怔,随後便快步走過來,在高迎娣面前站定。

“迎娣,你……竟然在這裏!”

“文度兄長,我……我……沒想到你會來專程找我。”高迎娣嗫嚅着,一雙圓圓的眼睛因驚異而大睜,襯得原本瘦削的臉更顯細瘦。

“他們認識?”夏侯妍對何蓉耳語。

“沒錯,我三年前見到的,與他同乘一馬的女子,就是她。”

“她怎麽做了你的侍女?”“你怎會與鄧公子一同尋她?”

兩個人的聲音同時響起,一番交談後,總算真相大白。原來,鄧忠之父鄧艾,幼年時家境貧寒,曾于田間幫人牧牛以奉養老母,彼時鄧家與高迎娣的父母家是鄰居,彼此多有照應。鄧忠幼年時也曾與高迎娣一同玩耍,算得上青梅竹馬。

後來,鄧艾入仕,屢建戰功,節節高升,但他從未忘記農耕之事,并常教導兒子們,農耕乃是國之根本要務,也常抽出時間去看望過去的鄉間鄰裏。再後來政務漸忙,難以抽身,便讓長子鄧忠代為拜訪、照看。

“說來慚愧,事務繁忙,難以抽身,我竟有三年未曾過訪高家,若我早來些時日,迎娣便不會受此苦。”了解到高迎娣被賣之後的境遇,鄧忠端肅的面容上盡是沉痛之色。

“文度兄長千萬別這麽說,我家能從貧瘠之地移到京都腳下,全賴兄長與伯父幫扶……”

鄧忠與高迎娣敘舊,夏侯妍則忍不住盯着何蓉的表情,見她面上并無不悅之色。

“蓉蓉,你當日拼命減肥,正是因為高迎娣?”

何蓉俏臉一紅,“我當時不知道嘛,如今我也瞧明白了,鄧公子若是真心喜歡她,又怎會三年不來此地,不見其面?想來他們是有幼年情誼,但也僅此而已。”

正說着,忽聽到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交談聲,只見一行十餘村民從田間小道過來,他們走近後,夏侯妍注意到,每人手中都拿着三五朵水仙花。

他們徑直走到瀑布邊,聚集到女石雕那裏,将手中的水仙花抛進去,然後合掌閉眼,口中念念有詞。

夏侯妍見此情景,十分奇怪。她知道前朝末年,已有外邦傳入的佛教在民間普及,也聽說在蜀境,有個叫做五鬥米教的宗教,但她并未聽過以女子和水仙花為标志的宗教。

“子上兄,是否覺得此景過于離奇?近日我于村中走訪,偶然聽聞水仙教之名,據說本地許多村民崇拜水仙神女,認為神女會廣施錢財、祛除病痛,想來這些人,正是水仙教的信徒。”

“未曾想在洛陽城腳下,竟有此古怪宗教,而我卻完全不知,是我太過孤陋寡聞。”司馬昭輕嘆道。

“子上兄不必自謙,我自汝南一路行來,亦從未聽過此教,只是到了洛陽周邊,才有所耳聞。”

“依你所言,此教發端于此地?”司馬昭眼中閃過一抹厲色,鄧忠低頭答道,“恐怕,正是如此。”

前來送花的村民越來越多,很快便聚集了百十人。奇怪的是,送完花的人并不離開,反而都在池邊聚集、徘徊,偶有幾個人低頭耳語,但更多的人各自口中念念有詞,仿佛在念誦什麽經文一樣。

“村民聚在此處,恐是要舉行什麽活動,我等一看即知是外人,恐會引起懷疑,不如躲在暗處觀察。”

對于司馬昭這個提議,衆人都點頭稱是,畢竟,已經有村民開始對他們指指點點了。恰好瀑布不遠處有株兩人合抱粗的大樹,司馬昭和鄧忠便躲于樹上,夏侯妍和何蓉則躲在樹後,惜悅和高迎娣藏身池邊一塊岩石後,張駿所統領的侍衛,則各自隐入藏身之所。

天色越來越暗,天空如被潑墨,這時,人群中走來四位身着白色長袍、頭戴尖頂高帽的男人,他們向周圍的村民分發蠟燭,很快,這裏便出現了無數村民手持蠟燭的場景。

微弱的燭光映照出一個個人臉,在荒野中飄忽不定,配合瀑布嘩嘩的水聲和那突兀的石雕女像,在這初春的夜晚營造出鬼魅而怪異的氛圍,尤其是四個穿着拖地白袍的人,猶豫幽靈般在人群中飄來蕩去。

只見白袍中為首的一人,捋着長至胸口的花白胡須,行至瀑布邊站定,回身面對着黑壓壓的村民,擡手示意衆人安靜,衆人立刻停住口中的念誦,一個個仰頭望着此人,眼神中透出熱切與渴望。

“各位兄弟姐妹,今夜乃是水仙之夜,侍奉神女的女侍已經選出,她們将脫離凡塵苦難,踏入極樂之境。她們将□□和精神奉獻于水仙神女,神女将護佑她們青春永駐、無病無憂,而獻出女侍的你們啊,我的兄弟姐妹,将在接下來的日子裏,獲得水仙神女庇佑。”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唢吶聲,那聲音凄厲刺耳,讓人悚然一驚。夏侯妍覺得背上的汗毛皆根根倒豎,不由不由裹緊了身上的外氅,繼續看着外面的場景。只見六個身型窈窕的少女,分成兩排,擡着一個水仙花紮成的寶座走來,寶座上方端坐着一位雙眼微閉的女子,手勢與瀑布池中的石雕一模一樣,在身體兩側擺出托舉姿勢,手中各有一朵盛放的水仙花。

待隊伍走近時,夏侯妍揉了揉眼睛,終于看清,那寶座上坐的,是個紙紮的人偶,模樣與石雕女像十分相像,而這相貌,不知為何讓她覺得生出似曾相識之感。

想來,這石雕和紙紮的人偶,便是這水仙教中的神女了。

只見六名少女擡着人偶繞湖邊走了三圈,手持蠟燭的村民在後面緩步徐行,口中念誦着“水仙神女,法力無邊,救我苦難,棄絕病痛。”

夏侯妍忽覺手上一疼,原來是何蓉握緊了她,輕聲道:“妍兒,這場景是要做什麽?我總覺得有些害怕。”

“蓉蓉別怕,只要我們不暴露,不打擾他們,應該沒事的。”

繞行三圈之後,少女擡着人偶漸行漸遠,消失在空茫的夜色中。又一聲唢吶聲起,似乎是宣告着下一階段儀式的開始,只見人群中走出十餘位婦人,每人懷裏皆抱着一個孩童,小的如襁褓中的嬰兒,大的則有五六歲的身量,詭異的是,這些孩子都軟軟的倒在婦人懷中,仿佛在沉睡一般。

只見這些婦人緩步走到瀑布前,另有一群人搬來一些竹筏,然後,婦人們将懷中孩童放置于竹筏上,再将竹筏推入水中。其他人則紛紛上前,将手中水仙花盡數抛入水中。瀑布下的左側是一汪池水,那石雕女像正端坐其中,而右側則是一條河,沿着蜿蜒的水道順流而下,此刻,這些孩童連同水仙花一起順着水流向下漂去。

夏侯妍緊緊捂住自己的口鼻,以防自己驚叫出聲,何蓉則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帕,手指幾乎嵌進掌心。

婦人們在池邊圍聚,面色肅穆,不見一絲悲痛,口中念誦着:

“汝先登極樂

我尋後就汝。”

“赴長樂之境,

享萬福無邊。”

“兄弟們,姐妹們,我們的孩子已脫離病痛折磨,登入極樂世界,水仙神女會護佑他們,享萬世之福。他們是有福之人,爾等更應虔誠修行,才能早聚雲霄。”

穿着白色長袍的胡子長者又出來,對衆人說了以上一番話,“回去吧,回去吧,我的兄弟姐妹,你們的虔誠必将得到回報。明日,水仙神女會給每戶人家送去一斛米。”

不消片刻,圍聚的人群便各自散去,司馬昭和鄧忠也從樹上下來,與夏侯妍何蓉四人聚在一起。

夏侯妍一把拉住司馬昭的袖子,“子上哥哥,這些被抛入水裏的孩童怎麽樣了?他們會不會被淹死?能不能救下他們?”

“阿妍莫慌,我已派張駿帶一隊人馬沿河而下,及時阻攔,若是活着,定能相救。”

“我聽聞這水仙教主張有病不醫,一味念誦教義經文。若是病愈,則是命該繼續,若是病亡,則是随神女去了極樂世界。是以,方才那些孩童,應當都已亡故。而婦人抛下自家孩兒時,亦毫無痛苦。”

聽完鄧忠的話,司馬昭略一沉吟,說道,“我與阿妍所墜之地洞,系私賣婦人之藏匿處,文度與何小姐則是追蹤拐走婦人者,偶入此處。到此為止,這是單純的私賣人口之罪。但今晚這場水仙教的儀式,令我想到阿妍之前說過,高迎娣被旅店老板買下,是要代替自己的女兒做神女的侍女。以此推論,私賣婦人與這水仙教,似乎有某種關系。”

“是……我聽見他們說,做侍女只是個幌子,實則,實則是要送去洛陽,給京中一位大人做侍妾。”

高迎娣喏諾開口,只見她臉色發白,細瘦的身子在輕輕發抖,夏侯妍以為她是想起被打的舊事,就拉過她的手安撫道,“你別怕,有子上哥哥在這裏,還有鄧公子和我們這麽多人,你不會再被抓走了。”

誰知,高迎娣搖了搖頭,說道,“小姐,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有件事,我不知該不該說,因為,我也不是十分确定。”

“何事?”

說話的是司馬昭,雖只是簡短的兩個字,但被他銳利的目光一掃,高迎娣打了個冷顫,便不由自主地回道:“是白袍長者!雖然天黑看不太清,他又用長胡子、帽檐遮住了半張臉,但人的聲音不會變,我聽得出他的聲音,是,是躍馬旅館的郭,郭老板。”

講出這件事似乎費了她很多力氣,臉色也愈發白,夏侯妍示意惜悅扶住她。

“迎娣,你說的可是真的?”鄧忠一臉嚴肅的看向她。

“千真萬确,文度兄長,我在他家中住了月餘,經常聽到他呵斥下人,安排下人做事,對他的聲音很熟悉。這世上,總不會有聲音如此相像的兩人吧?”

“這就奇怪了,郭老板自己的女兒被選為侍女,私下裏又偷摸買來相貌相似者代替自己的女兒,如此大費周章,目的何在?”

聽到何蓉的問題,夏侯妍忽然眼前一亮,“會不會是這樣?郭老板本就是水仙教的組織者,為了鼓動信衆獻出自家的少女,便先奉獻出自己的女兒,就像賣東西的人提前安排好,讓自己人來搶購物品,帶動其他人來買。”

“原來如此,妍兒你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不過,你怎麽會懂商賈之事?”

“其實我也不怎麽懂,只是從書上讀到過相似的故事。”

“阿妍之見,正合我意。”司馬昭說着,看向夏侯妍的眼中,既有寵溺,也有欣賞。

“子上兄,文度還有一事未明。水仙教慫恿信衆将屍首抛入水中,是單純的儀式,還是有另有所圖?畢竟,這麽多屍首漂去下游,必會在民間引起轟動,也會招來官府問責。”

司馬昭點點頭,“此一端,只有等張駿回報消息後,方能決斷。文度,你此次從汝南來,可帶了府中侍衛?”

“此次為走訪故友,不事聲張,我便扮作布衣行走,身邊只帶了兩個可靠之人。”

“既如此,我便撥一隊人馬與你,聽你差遣,調查私賣婦女一事。我則帶張駿一行,繼續查孩童與水仙教之事。諸位以為如何?”

“子上兄安排妥當,文度在此,先行謝過。”鄧忠說着,對司馬昭躬身行禮。

夏侯妍自不必說,在她看來,子上哥哥的安排總是比她自己的思慮更早一步,而何蓉見司馬昭與鄧忠如此親厚,過去對司馬家的輕蔑和嫌隙早已消了大半。

時間已近亥時,議定此事後,四人便互相作別。鄧忠如今住在尹川城中客棧,在回去之前,他會先把何蓉送到何府在此處的溫泉別院。此處溫泉別院,實為曹爽所贈,事實上,洛陽城中與曹爽親厚者,皆在此城中有溫泉別院,是曹爽籠絡人心之舉。夏侯府亦有,只是因為司馬家與曹爽之間的龃龉,夏侯妍不願去住,選擇性忽視了這座院子。

司馬昭要把夏侯妍送到其姑母所在的盧府,再回譚縣令處。與司馬昭同坐于馬車上,在蒼茫的夜色中颠簸于鄉間小路時,夏侯妍忽然“啊”了一聲。

她終于想起來了。

瀑布下的石雕女像,被少女擡着的紙紮人偶,到底像誰,她終于想起來了。那嬌俏的眉眼、妩媚的神态,不正是許玉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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