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石匠
石匠
已經不知是第幾次了,吳石匠又一次從噩夢中醒來,驚出一身冷汗。
他起身撚亮桌上的燭芯,使幽暗的火光變亮了些。近來,他總是噩夢纏身,懼怕黑夜,甚至到了不點着蠟燭不敢入睡的程度。
只要一入夢,那些可怕的場景就會紛至沓來,将他牢牢糾纏,他甚至還夢到一個個漂浮在空中的頭,哭喊着問他,為什麽不帶他們去找自己的父母。
每每被噩夢驚醒,他總想着,不如就去辭了這份工吧,可是當視線轉移到因腿疾卧在床上的妻子,還有妻子懷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們時,他這份決心便漸漸消退了。自從去年夏天妻子腿部突生疾病,家中便只靠他一人的收入生活,尤其是妻子年前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如今,竟連做縫補之類的手工活也不得空。
當日光漸亮,又一個新的日子到來時,他便覺得,這一日又是可以捱過去的了。
“各路神仙保佑,我從未害人,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不知道,我只是一個石匠,做着這份建橋的生計……”
吳石匠口中念叨着,給自己做着心理建設,走出家門,趕赴做工的地方。
這處偏僻而寬大的院子,位于尹川縣的西郊,院子占地足有五十畝,中間以牆隔開,只有一個小門可互通,但是吳石匠從來沒去過東邊的院子,自從去年冬天開始,他就一直在西邊的院子做工,忙着搭建一座石橋。
吳石匠覺得這個院子很奇怪,沒有任何其他設施,沒有房屋走廊,也沒有尋常富貴人家常見的奇花異草,不,這裏除了橋,就只有單調的石板路。
不,最近多了些東西,在初具雛形的石橋兩側,各吊起了一排暗紅色的燈籠,吳石匠沒見過這種裝飾,他只知道普通人家結婚會懸挂紅燈,但這兩排暗紅色的燈籠總讓他覺得有些奇怪。尤其是有一次,他幹到暮色四合才收工,走到門口回頭看過去,恰有微風吹動,兩排暗紅色的燈籠無聲晃動起來,映襯着青灰色的石橋,猶如他幼時聽過的鬼怪登場之景。
另一個奇怪的地方,是這宅院中少有人煙。聽說雇傭他的主家住在東院,但他從未見過。與他交涉的男人自稱是這裏的管家,除此之外,他只見過一個道士模樣的人進出,對此,吳石匠倒不覺得奇怪,許多富戶在興建土木時,都會請來道士灑掃,求得平安順遂。
今日又是難捱的一日,他又一次被帶到了密林邊。在過去的幾個月中,他也曾被管家帶到這裏來拉石料,他也一度奇怪,拉石料為何不去采石場,反而來此深山老林?有一次,馬車行至半路被石塊所阻,翻了車,從車上滾下來幾塊石料,還有三個裝在布包裏的圓滾滾的東西,吳石匠把那東西拾起來時,發現上面有幹涸的褐色東西,像極了血跡,而布包縫隙中漏出的一撮頭發,更讓他心如擂鼓。他想起建橋時,在橋基中偶然瞥見的那些東西,心中一陣發毛。
或許,今日又要有那些東西?
吳石匠想着,腦中一瞬間劃過報官的念頭,但想到對方給的錢數倍于市價,家中已一貧如洗,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硬着頭皮去搬運石料。石料中,照例有若幹用布包起來的不明物體,吳石匠這次不敢細看,只是與其他石匠一起,默默将石料搬運到車上,再運送至城郊的宅院中。
這一晚,吳石匠照例幹到日暮西沉才歸家,但深夜,事情出現了重大變化,他被一夥穿着夜行衣的人擄走,帶至一處陌生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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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當夜十餘孩童被放于木筏順流而下,我等于半途阻攔,一一查驗,發現均已無呼吸,便按公子所囑,繼續放其順流,并暗中觀察。終于于下游一河道拐彎處,發現了歹人蹤跡。”
“時已深夜,歹人一行将孩童屍體拖至岸邊,帶至密林掩埋,為免打草驚蛇,待其走後,我等上前查看,發現屍體頭部全部不翼而飛。屬下無能,遍尋密林未獲,只得繼續蹲守。不過,屬下發現,此密林中有大堆石料,應是從別處運來,暫時堆放于此。”
“蹲守三日後,此人與其他石匠一同來此地拉石料,間中有可疑包裹,石匠等人拉石料進入院中後,屬下便未再跟随。”
司馬昭點點頭,對張駿做了個揮手的動作,張駿領命退至門口守着。
“吳衆坤,此樁罪大惡極之事,你參與多少?又知道多少?”司馬昭負手而立,站在吳石匠面前,他語氣并不高,但聲音沉穩篤定,有不怒自威之感。
吳石匠跪在地上,仰望着面前這位俊美沉靜的大人,他織有暗紋的錦袍和通身的華貴氣派,已讓他明白此人非普通人。司馬昭直接叫出他的名字,警醒着他,不要妄想有所隐瞞。
“回禀大人,小人只是個修橋的,實實的未曾參與任何惡事!”吳石匠說着,連連叩首。
“知惡而不報,亦是藏匿之罪,你可知?”司馬昭垂下眼,冷冷觑着他。
“小人……小人知道,小人沒有…沒有…刻意隐瞞……”吳石匠結結巴巴的說着,目光躲閃。
“此事涉及數十樁人命,你若能将所知和盤托出,自可将功抵過,前述藏匿之罪,也不會被追究。否則……”司馬昭冷哼一聲,不再看他。
吳石匠吓得渾身一抖,立刻伏地叩首,說道,“小人都說,都說……”
于是,吳石匠便将自己如何被招去修橋,如何于橋基處見到疑似頭發的東西,如何在拉石料途中見到刻意東西,建橋的宅院又是如何怪異等等信息,一并講出。
講完之後,吳石匠呆坐在地上,一時失神。他已被此事折磨了幾個月,吃不好、睡不香,此刻将心中所疑和盤托出,雖是被迫,亦有如釋重負之感。
只是,自己這差事怕是不能保,如果主家真涉及罪事,餘下的工錢,不知還能不能結給他。
“吳衆坤,你之所言,于此事有大益,接下來,你只需繼續做工,今日之事萬勿對外聲張。這十貫錢,你先拿去給妻子治腿疾,另有五斛米,稍後有人送去家中。”
司馬昭說完,便有左右上前,将十貫錢端給吳石匠。吳石匠一生從未見過這麽多錢,有了這些錢,就可以為妻子請醫生治療腿疾,孩子們長牙後也可吃上白面湯餅改善生活……吳石匠感動地痛哭流涕,伏于地上,久久不願起身。
又過了幾日,一個下午,夏侯妍和何蓉一同乘車到尹川縣的街上來買點心,此時距離夏侯妍扭傷腳已近半月,她已經痊愈,可以自如走動。
尹川縣的清正街上,有一家北地人開的點心鋪子,專做酥酪、奶皮子等乳制品,醇香誘人,小姑母常叫人買到府上給夏侯妍吃,如今腿腳好了,夏侯妍便執意要自己來買。在府中修養這半月,小姑母将她看得格外緊,起動坐卧都讓人扶着,生怕她再傷到,夏侯妍雖感念小姑母對自己的疼愛,終究有些憋悶,今早小姑母傳大夫來給看過,确認右腳已完全好了,才放她出門。
名叫“禮記酥酪”的鋪子前,已經三三兩兩地排了不少人,夏侯妍和何蓉執手一同排隊,惜悅和高迎娣随侍在後。離着鋪子門口還有十丈遠,奶制品的濃郁醇香就使勁往鼻子裏鑽,兩人都咽了咽口水,低聲交談着待會要幾盒酥酪,再要幾碗奶皮子,還要嘗嘗他家新推出的酸酪餡的包子……
就在這時,一輛四人座的馬車從身側駛過,車身樸素毫無裝飾。夏侯妍本來沒有注意這輛車,但就在車輛駛過時,車中一人微微掀簾向外看了一眼,然後便迅速退回去。這一瞬間,恰好被夏侯妍看見,夏侯妍當即身體一僵。
那不正是許玉撫嗎?
車身晃動的間隙,她仿佛看到車中還有其他人。許氏姐妹都來了這裏?
這個念頭在夏侯妍心中閃過,随後便如生了根一樣,發芽長大,許氏姐妹為何來此?許玉撫為何一改過去豪華鋪張的排場?她來此,與曹爽搜刮嬌妻美妾有無關系?
種種想法在夏侯妍心中盤桓,她極力思考着這些事情,連什麽時候被何蓉拉進禮記鋪子裏坐下都不知道,一口口塞進嘴裏的酥酪也嘗不出是什麽滋味。
“喂,妍兒,你怎麽了,從剛才開始就在發呆,是困了嗎?還是身體還不舒服?”何蓉擔心的在她面前揮揮手。
“蓉蓉,我剛才,好像瞧見許玉撫了?”
“當真?”何蓉一口酥酪卡在喉中,她努力咽下後,慌不疊喝了口水,低聲清了清嗓子。
“你可看清楚了?”
“很清楚,她那張臉,我已是很熟悉了。”夏侯妍語帶諷刺。
“瞧你心事重重的樣子,難道,你懷疑她出現在這裏,與我們最近調查的事有關?”
“蓉蓉,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那水仙教的紙紮神女像,還有那瀑布下的石雕女像,很像許玉撫?”
聽到夏侯妍這樣說,何蓉也是一愣,她當時沒有特別在意這兩樣東西,只是多少有些印象,如今聽夏侯妍這樣說,竟當真覺得有三五分相像。
“不行,我得去找子上哥哥,這件事必須告訴他。”夏侯妍說着,起身就向外沖,“蓉蓉,你且吃着,我先走了,惜悅迎娣在此陪着蓉蓉。”
“哎,妍兒,你等等……”
“小姐,惜悅要陪着……”
何蓉的話還沒完,惜悅的懇求也沒表達完,夏侯妍已經跳上自家拴于門外的馬,很快便消失在街市上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