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對峙
對峙
“母親為何這般對我?”
翌日清晨,夏侯妍抱着木匣子走出祠堂後,徑直走到母親房中。
夏侯夫人看到這木匣子,明白女兒已知曉一切,她摒退左右,對着鏡子繼續理了理剛梳好的鬓發,才緩緩開口。
“妍兒,你跪了一夜,先去吃點東西、補個覺吧。”
終究是自己疼愛了這麽些年的女兒,看見她青白的面孔和搖晃的身形,做母親的焉能不心疼?
“不,我不餓也不困,我只想要母親一個說法。攔下我所有信件并藏匿,是不是母親所為?”
“沒錯,是我叫下人做的。”
鏡面中映出母親沉靜的容顏。
“母親,你可記得,我當時只有十一歲?我日日寫信,日日盼信,收不到信的失落,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楚。母親,你不覺得自己的做法太殘忍、太過分了嗎?”
夏侯夫人站起身,走到夏侯妍身邊,看着如今與自己差不多身量的女兒。
“妍兒,此事若放在別人身上,自然理虧,但我是生你養你的母親,做此事不過為保護女兒,有何不妥?如今你也長大了,母親便把話與你說個清楚明白,趁早斷了對司馬昭的念想,其他王孫公子,随你挑,母親都不幹涉。”
“為什麽別人可以,他就不行?就因為’三馬食槽’四個字嗎?以一個荒唐的夢境來左右女兒的終身幸福,母親不覺得可笑嗎?”
“三馬食槽雖是夢,但我太祖武皇帝對司馬家心存忌憚則是真。司馬懿素擅韬光養晦、屈時守分,其為人心機深不可測,其妻張春華,更是在十餘歲便做出獨自手刃婢女之事。這樣的夫妻養出來的兒子,皆是虎狼之徒,妍兒,你是曹魏宗室女,又天真純然,母親認為,這樣的人家,不适合你。”
“母親,如今朝堂俱握在曹爽手中,仲達伯父已近耄耋之年,且稱病不出。司馬家在京中不過是閑散富人,這樣曹爽還不放心嗎?你們還不放心嗎?”
“你以為司馬昭在尹川縣搞得這一出,曹爽會如此輕易揭過嗎?他日他存心報複,伺機整治司馬昭,屆時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妍兒,母親實在不想你卷入這政治漩渦,你明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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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成谶,此時,母女二人皆未曾想到,這句話中的設想很快就成了現實。
“尹川縣之事,本就是曹爽和他身邊的人操弄權柄,以國庫之公充己之私用,害得那麽多百姓吃不飽飯。”
夏侯夫人搖了搖頭,“妍兒,這個層面的事不是你可以幹涉的,你只要記住,夏侯家與曹爽始終是同一陣營,曹爽立得住,曹魏天下才得長久,夏侯家也才能長久。”
“我不管什麽陣營不陣營的,我只知道自己喜歡他,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夏侯妍說着,眼淚滾下來。
夏侯夫人深吸了口氣,
“妍兒,事到如今,有件事母親也不瞞你了,我已派人打聽清楚,司馬昭幼年便已有婚約,是昔日司徒王朗的孫女,名字喚做王元姬。”
夏侯妍的太陽穴突突的跳起來,嗡嗡的耳鳴聲充斥腦海,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不會……不會的……”
“我的傻女兒,如今還不明白嗎?你和他之間的種種,于他不過是貴族子弟的風流轶事,他并未以真心待你啊!”
夏侯妍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幸得母親在一旁攙住,才沒有倒下。
“惜悅,迎娣,進來,扶你們小姐回房歇息。”
“是。”
“是。”
惜悅和高迎娣,扶着失魂落魄的夏侯妍回了房間,夏侯妍倒在床上,便發起燒來,接連燒了三日。
夏侯夫人點燃三只香,合掌放在手中,對着面前的佛像拜了三拜,将香插入香爐,然後屈膝跪在蒲團之上,微閉雙眼。
神佛保佑,妍兒的燒到了第三日後半夜,總算退了下去,也不妄她日日在此祈禱誦經。
作為一個極疼女兒的母親,夏侯夫人對女兒的質問和反抗并不怎麽生氣,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無奈。女兒這一病,倒讓她想起許多陳年舊事,想起在遙遠的少女時代,她也曾這般為嫁給所愛之人争過、哭過、鬧過,但最後還是從了家裏的指示,嫁給了父母指定的人選。
她從小與先文帝之子曹霖一起長大,情深意篤,但魏朝對宗室諸王多有忌憚,與其他宗室王一樣,曹霖長到十餘歲便去了封地,不僅受到所在地域官員的監視,還要頻繁遷移屬地,以防與地方勢力勾結。
因此,在父母眼中,曹霖雖貴為東海王,卻無任何實權,且遠離京都,漂流在外。然後,他們為她挑選了夏侯尚,這位年紀輕輕但屢建軍功的将軍。
一邊是雖有尊名,但毫無實權、處處受掣肘的宗室王,一邊是手握重兵戰功赫赫的将軍,且曹家與夏侯家世代聯姻,早已成慣例。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她最終嫁給了夏侯尚,成為夏侯夫人。
婚後,她便收起前塵舊事,一心一意對待夫君,夫君夏侯尚對她也溫存有加,兩人稱得上是舉案齊眉。但夏侯夫人總覺得缺了點什麽,直到那年,在他們結婚十餘年之後,夏侯尚第一次納了妾室進門,夏侯夫人從他的眼睛中,看到了當初曹霖看自己的眼神,便明白了一切。她嫁給夏侯尚是權衡利弊的家族聯姻,夏侯尚又何嘗不是?只不過,夏侯尚比她幸運一點,在婚後又遇到了自己真心喜歡的女子,而她,則與自己心愛的人分隔兩地,餘生難再見。
她也聽說過一些曹霖的傳聞,據說他脾氣暴躁,接連納了許多妾室入門,但沒有一人能得長久恩寵,或被打罵、或被攆走,下場無一不是凄涼。這與她印象中的曹霖完全不同,在她記憶中,曹霖雖脾氣剛直,但頗通曉事理,也并非好色之人。如果傳言是真,只能說這位曾深受文帝喜愛的皇子,在所屬封地過得并不痛快。
“夫人。”
門外低低的請示聲打斷了她的遐思,夏侯夫人睜開眼。
“何事?”
“禀告夫人,尚書府的何蓉小姐來訪,說是聽說咱們家小姐病了,特來看望。”
“讓她進來吧,她與妍兒自小一處玩耍,情同姐妹,正好勸解一下妍兒。”
…………
“妍兒,幾日不見,怎麽竟病成這樣,快讓我瞧瞧。”何蓉一到夏侯妍的卧房,就徑直奔向床前。
夏侯妍今日已退燒,只是無心進食,整個人軟軟的靠在背墊上,見何蓉進來,也只是露出一個虛弱的笑。
見此情景,何蓉立刻問惜悅,“你們小姐今日可用飯了?”
惜悅搖搖頭,“小姐說沒有胃口,什麽都不想吃。”
何蓉心疼的拉起她的手,“知道你發燒沒胃口,我親自做了一鍋筍絲雞丁粥,清香不膩,我病了時就只愛吃這個。今天這粥,我還特意放了一味神秘佐料,你看我的面子,好歹嘗一嘗。”
何蓉說着,命侍女打開捧着的食盒,取出一只瑩潤的白玉碗來,碗還冒着微微熱氣,香味在空氣蔓延開來,果然,除了粥香和肉香之外,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陌生氣味。
夏侯妍就着何蓉的手,低頭喝了一口粥,雞丁剁的細碎,香而不膩,青筍細如發絲,嚼之口齒生津,粥中更有一股辛辣香氣,令腹中暖了起來。
“這是什麽佐料?嘗着辛辣又開胃。”
“這啊,就是上次那個粟特女人送我們的胡椒,聽說此物放于飯食中,有開胃、發汗、祛寒之效,便叫下人磨成了細粉,灑在粥中。熬好後我先嘗了嘗,很是喜歡這個味道。”
“怎麽樣,還不錯吧?再來一口。”
這樣邊說話邊吃着,不知不覺,夏侯妍吃下了大半碗粥,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氣色也好了幾分。
“還是何小姐有辦法,小姐連燒三日,每日不過吃兩口橘子,今日這一碗粥,總算補回來一些。”
惜悅說着,忍不住抹起了眼淚,夏侯妍說道,“惜悅,你和迎娣先挨板子,後跪祠堂,又接連服侍我這幾日,快下去休息,換個人來伺候着。”
“小姐,奴婢不累,奴婢只是受些皮肉苦,三五天便好了,小姐心裏的苦才沒處說。奴婢這就去門外守着,小姐和何小姐好說說心裏話,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奴婢。”
惜悅說完,領着高迎娣屈身後退出門,将門從外面輕輕扣上。
“妍兒,現下只有你我二人,你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夏侯妍喝了粥,也覺有了些力氣,就從手帕被母親發現講起,再到跪祠堂、發現信件,最後從母親口中得知司馬昭已有婚約。
“已有婚約?此事當真?”
何蓉杏眼圓睜,在尹川縣她曾親眼看見司馬昭對夏侯妍有多麽體貼入微、呵護關愛,若說他對夏侯妍無意,她是打死也不會信的。
“母親性格直爽,不是善以謊言矯飾之人,我想,在這種大事上,她應該不會騙我。”
“可是,沒道理呀,我瞧着子上兄滿心滿眼的都是你,怎麽可能與他人有婚約……”何蓉喃喃道,見夏侯妍聽了她的話,又滾下淚來,将頭撇向一側,便急急的說道,“妍兒,你莫要傷心,依我之見,這話,總得當面問明白、說清楚了,再做盤算。”
“問清楚了,又有什麽意思呢?若他真有婚約,我……我是萬萬不想再見他了。”
夏侯妍強忍住眼中又一股淚水,聲音卻是止不住的哽咽。
何蓉掏出手帕給她擦去淚痕。
“妍兒,你還記不記得,當日我因為高迎娣的一個背影,就誤會她與鄧忠有情,肆意節食,以至數次暈倒。是你勸我說,事情沒弄明白之前,不要輕易下結論、做決定,我才決定去找鄧忠當面問個清楚明白。我叫人打聽了他的行蹤,跟着他到了尹川縣,才有了後面的相遇……”
“再休息兩日,等你身體再好些,去找司馬昭當面問清楚,不要怕,我陪你一起去。”
何蓉說着,握住了她的手,夏侯妍看着她鄭重的表情,也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慢慢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