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尺素
尺素
夏侯妍出了太尉府就直奔茶鋪而去,何蓉刻意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着,遠遠的看見她來了,立刻出去相迎。見夏侯妍面帶笑意,一掃之前的郁郁之态,就明白事情有了轉機。
“這下好了,妍兒臉上有了笑意,也不妄我在此等你半日,足足喝了三壺茶水、點了八盤點心。”
何蓉的貼身侍女流霞也忍不住開口道,“夏侯小姐,您要是再不來,我們小姐就要點第九盤點心了,小姐心中焦急,就點東西來吃,每樣又吃不下幾口,都叫我吃了。”流霞說着,忍不住打了個飽嗝,惹得夏侯妍和何蓉都笑起來。
“妍兒,婚約之事究竟有何內情?司馬公子是怎麽說的?”何蓉拉着夏侯妍的手坐下,好奇的問起來。夏侯妍就将司馬昭告訴她的始末和盤托出。
“你們二人既已互剖心跡,眼下最大的問題就是伯母的态度了。”
“這确實是個難辦的問題,在此事上,母親态度異常固執,她若知道我今日見了子上哥哥,怕又會訓斥我一番。”
夏侯妍見言談之間,何蓉脖子上的戒指挂墜從衣襟中露出,便問道,“蓉蓉,我這幾日只顧着自己傷心,竟忘記問你的事了,你和鄧忠公子,如今怎樣了?他可有向你兄長提親?”
何蓉面上露出忐忑之色,“文度與我時常書信往來,不過……”
“不過怎麽了,他對你不好嗎?”
“不,不是我們倆之間的事,”何蓉急忙否認,“昨日傍晚,文度父親的信寄到了府中,是寫給兄長的,但兄長昨日徹夜飲酒,加之服食五石散,尚未來得及拆看。”
“你擔心叔平兄長會不同意?”
何蓉點點頭,“近日,我試探過兄長的口風。雖說兄長醉心清談,整日宣揚’越名教而任自然’,但我總覺得,文度的出身,恐怕不會讓他滿意。”
夏侯妍想起來,鄧忠曾說自己的父親幼年家貧,以為別人放牛為生,後發奮讀書跻身仕途,又以軍功升遷,才有今日之局面。如今魏朝仍沿襲漢朝舊制,為官者多是世家大族出身,或以孝廉、或以茂才察舉入仕。這些人族中多世代為官,看不起寒門子弟。
門第之見,猶如一條深不可見的鴻溝,橫亘在何蓉和鄧忠之間。
就這樣,兩人各懷憂思,返回各自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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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後,夏侯妍立刻向母親說明了司馬昭婚約已毀之事,她的本意是想打消一些母親對司馬昭的成見,沒想到反引得夏侯夫人更為生氣。
“妍兒,母親剛斥責過你,不要私藏外男之物,你就又跑去與他偷偷見面,此舉,是要成心氣母親嗎?”
“再有,母親跟你提起婚約之事,只是希望你擦亮眼睛,司馬昭這個人,根本不是你可以看透的!除了曾有婚約,他還有多少事情是你不知道的,你想過沒有?
“母親,他不是這樣的人。母親截下我的信件,還有近日退還他的拜帖,他都沒有抱怨過,也從未對我非議過母親,母親為何對他誤解這樣深?”
夏侯夫人無奈的閉眼,擡手揉了揉擰成一團的眉心,“妍兒啊,你是被他灌了迷魂藥是不是?不管他有沒有婚約,你都不能嫁給他。從今日起,你就在府中老實待着,再也不許見他!”
“不要,母親……”
夏侯夫人不顧女兒的哀求,冷着臉走了出去。
此後幾日,夏侯妍不管以什麽理由想要出府門,都被拒絕,她又氣又無奈,索性窩在卧房中不出去,飯也吃的極少。
往日,這樣的置氣法子總會引來母親心疼,這次卻不奏效了。這一日午後,夏侯妍郁郁的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司馬昭曾對她說過的通信之法,立刻起身坐到書桌前。
“惜悅,我那套水粉流雲信箋還有嗎?快找了來。”
“等一下,找到之後先拿去熏香,熏上半個時辰,不要過濃也不能過淡,就用翠影閣的芸香來熏。”
“是,小姐。”
酉時末,明月初升,夏侯妍坐于書桌前,展開了有着淡淡香氣的流雲信箋。剛剛,高迎娣打來水給她淨了手,惜悅也磨好了墨,此刻,她叫兩人都出去,自己一個人提筆給司馬昭寫信。
“子上哥哥,見信如晤。
我被母親禁閉于府,欲往而不得出。
惟盼哥哥諸事順遂,問仲達伯父安。”
短短幾行字,夏侯妍寫了五六遍,最後一遍才滿意,她将信箋放于燭火下細細端詳,确保筆跡完美,才将惜悅和高迎娣叫進來。
“迎娣,把這封信封好,亥時一刻放于卧房外的窗臺上,不要在旁邊看着。”
“小姐,恕迎娣多嘴,萬一夜間下雨,或被鳥爪扯破,恐怕不好。”高迎娣拿着信,有些躊躇。
“這些無須擔心,你只管照我說的做就是,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是,小姐。”
高迎娣将封好的信放在了窗臺,惜悅伺候着夏侯妍梳洗一番後,換上寝衣躺下。夏侯妍留神聽着窗外的動靜,除了偶爾刮過的風聲,并沒有別的聲音,但是半個時辰後,高迎娣去窗外看時,信就已經不見了。
第二日亥時,夏侯妍正在燈下讀書,忽然聽到窗外傳來隐約的鳥叫聲,“你們聽見了嗎?剛剛是不是有鳥叫聲?”
“好像是,可是這個時候,什麽鳥會叫呢?”
高迎娣自小長在民間,對田野裏的鳥叫聲頗為熟悉,她詫異地說,“若說這個時間叫的,便只有夜鷹了,可是夜鷹叫聲低沉,與方才聲音完全不同……”
高迎娣的話還沒說完,夏侯妍已經沖到卧房外的走廊上,只見窗棂之上,正安靜躺着一封信,信上還附有一支新鮮折下的繡球花,粉紫色的花朵累累墜墜,叫人心生歡喜。
“這繡球竟開地這樣早,這樣好看。”惜悅驚嘆道。
夏侯妍将繡球花遞到惜悅手中,自己則迫不及待的拆開了信,邊走邊看。
“阿妍親啓,
父親身體已無大礙,
惟靜心修養耳。
望阿妍勿與伯母置氣,
飯食不落,安睡整晚。”
這是夏侯妍第一次見到司馬昭的字,他本人生就一雙美目,給英挺的容貌添了幾分風流與雅致,字卻是遒勁有力,力透紙背。
夏侯妍将那張信在燈下翻來覆去的看,距離她第一次給他寫信,已經過去了好些年,如今,她終于收到了一封回信。
信的背面,似乎有些亮晶晶的閃粉,夏侯妍将信反過來,放于燈下細看,在燈火的熱度之下,信箋背面的字逐漸顯露出來。
“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漢西流夜未央。”
夏侯妍俏臉一紅,她知道這是先文帝曹丕的詩,描寫了詩人對意中人的思念之意,明月皎皎、星漢西流,正是因為思君念君輾轉難眠,才會對着明月和星空寄托相思。
夏侯妍只覺心中甜蜜漫溢,遂也拿出紙筆,寫下回信。
“側側力力
念君無極。”
其實下面還有兩句,“枕郎左臂,随郎轉側”,但夏侯妍覺得後兩句有些露骨,她實在不太好意思寫到信上,想來,子上哥哥也會懂她的意思。
就這樣,夏侯妍開始了與司馬昭日常通信的日子,每晚亥時,她都會收到一封回信,并一支新鮮的時令花枝,被拘在府中的日子也有了別樣的滋味。直到這一天,何蓉火急火燎的來找她。
夏侯夫人将她拘在府中,但并未禁客人來訪,之前鐘會曾數度要來拜訪,都被夏侯妍已身體不适、不想見人拒絕,今日聽說何蓉來了,她立刻将她迎進屋中。
何蓉行色匆匆,神情緊張,一進她的卧室,就打發下人去門口守着,然後湊到夏侯妍耳邊低聲說。
“妍兒,出大事了,大将軍曹爽要領兵十餘萬伐蜀,命太初兄長任總指揮,子上兄長為征蜀将軍,做太初兄長的副手。”
夏侯妍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從哪裏聽來的?消息可靠嗎?”
“千真萬确!昨夜曹爽兄弟與我兄長在府中密謀,今日聖旨已下,三日後就從洛陽出發!”
夏侯妍一時無話,她想到兄長素有清談之名,如今雖領了征西将軍之職,卻缺乏戰場厮殺的經驗。更讓她擔心的是,子上哥哥好好的做着典農中郎将,曹爽卻忽然派他去伐蜀,這其中,到底有什麽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