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臨別
臨別
送走何蓉後,夏侯妍立刻翻出紙筆,給司馬昭寫了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的幾個字:“子上哥哥,我要見你。”
随後,就是焦急地等待亥時到來。
亥時初至,夏侯妍就着急的奔到廊上,親自将信放于窗臺。
“我的好小姐,如今信也放好了,你好歹用些飯吧。自從何小姐走後,你就心神不寧的,不是來回踱步,就是發呆,這樣下去身體可吃不消。”
“你說的對,惜悅,把飯菜端上來吧,我必須好好吃飯,才能應對接下來的事。”
夏侯妍說着,坐到飯桌前鄭重用完了晚膳,惜悅才長舒了一口氣。
第二日一早,何蓉又來夏侯府拜訪,說是洛陽城中來了異域的戲班子,有新鮮的舞臺表演和大象演出。
“夫人,伯母,求求您了,就讓妍兒與我一同去吧。自從六歲那年宮中将獸苑遣散,我們便再沒見過大象,這實在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今日若不去,不知何時才能有機會。”
何蓉一邊向夏侯夫人哀求着,一邊向夏侯妍使了個眼色,夏侯妍會意,握住母親的手輕搖撒嬌,“母親,女兒已經知道錯了,如今在家中悶了半月有餘,就讓我随蓉蓉出去玩一會罷,保證不會節外生枝,日落前一定回來。”
夏侯夫人畢竟疼愛女兒,将夏侯妍拘了這十來日,也怕她悶壞了身體,加上何蓉也來求情,便點頭答應了,“好好好,那就去吧,人多事雜,多帶些侍女和仆從,早些回來。”
“是,謝謝母親。”
“多謝伯母。”
兩人對夏侯夫人行禮後,便收拾行裝出了門。
兩人同乘何府的牛車,駛過兩條街道後,來到了洛陽城中最繁華、規模最大的戲院——秋蟬院,因為是異域來的戲班演出,且有難得的大象表演,京中人趨之若鹜,早就在門前排起了長龍。
秋蟬院的老板與何晏相熟,俱是風流名士,常徹夜暢飲、同服五石散,因此何蓉早已與院內人打好招呼,帶着夏侯妍從側門進入,徑直走上三樓的雅座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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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只有小姐和貼身侍女可進,你們這些人就在此處守着。”何蓉命兩人帶來的一幹侍從守在小間外,帶着夏侯妍和惜悅、高迎娣進去。
舞臺上,纏着高高的頭巾、高鼻深目的外邦人正在吹奏一種不知名的樂器,音調古怪刺耳,但一頭白色的大象卻随着聲音揚起鼻子、擡起前蹄,引來一些觀衆的喝彩。
何蓉帶着她們進去後,一把拉過惜悅,将她按坐在座位上,“你與你家小姐身形相似,就扮作她,假裝看表演。”
然後轉向夏侯妍。
“妍兒,随我來。”
何蓉拉着夏侯妍的手,向房間右側走去,那裏挂着一面厚厚的帷幕,拉開幕布,裏面赫然有一道小門。
何蓉拉着夏侯妍從那道小門出去,再走過一條長長的通道,就來到了秋蟬院的一處別院,這裏與主院以牆相隔,小巧幽靜,方便談話而不易被發現。
院落中有一株蒼勁的翠柏,樹幹足有三人合抱粗,想來已有些年頭了。樹下,一抹熟悉的修長身影正負手而立,靜待夏侯妍的到來。
“好了,我就幫你到這裏了,這表演能持續一個時辰,你估算着時間不要太晚回去,以免你府上侍從起疑。”
何蓉說完,就轉身原路返回。
司馬昭走上前來,“阿妍,你來信說要見我,我就想了這個法子,假何蓉之名帶你出府。”
“阿妍着急見我,是有何事?”
時間有限,夏侯妍索性開門見山發問,
“子上哥哥,你要随曹爽出征伐蜀,是不是?”
司馬昭微微挑眉,
“阿妍消息倒很靈通,聖旨今晨才下,阿妍昨夜就已經知道了。”
“我聽蓉蓉說的,她兄長與曹爽兄弟一向親厚。”
司馬昭點點頭,“阿妍的信來的正是時候,我亦想着在出發前,與阿妍作別。”
“子上哥哥,你,能不能不去?”夏侯妍躊躇片刻,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心中所想。
司馬昭輕笑,“君有命,臣必從。阿妍,聖旨已下,怎可撤回?”
見夏侯妍咬住下唇不說話,司馬昭上前一步靠近她,“阿妍,伐蜀乃是國之大事,若能成功,則會立不世之功,于個人、于家族都是無上榮耀,阿妍,不喜歡嗎?”
夏侯妍搖搖頭,“我只願子上哥哥能平安無事。”
“既如此,我便答應阿妍,定會平安歸來,好不好?”
司馬昭溫聲說着,他個子比她高許多,此時面對她說話,微微弓着身子,平視她的眼睛。
“君子一言九鼎,子上哥哥須得說到做到。”
“那是自然。”司馬昭朗聲答道。
“那,我們來拉勾。”夏侯妍說着,伸出勾起的小指。
司馬昭莞爾,阿妍雖然已經及笄,但偶爾還是流露出孩子氣,不知為何,這讓他心中越發升起憐愛之意。
他也鄭重伸出手指。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她的手指細白軟嫩,兩根手指勾在一起,将這個許諾鄭重締結。勾住那根細軟的手指時,不知為何,司馬昭腦海浮現一個詞,愛不釋手。
“都怪曹爽,好好的,竟突然要伐蜀,我可記得他從未上過戰場!”松開手指,夏侯妍秀麗的眉毛又擰在一處。
“阿妍這話,說到了關鍵處。正是因為沒有軍功,所以曹爽急着去伐蜀,期望立下不世之功,以增朝中威望。”
“既是要打仗,肯定又要死人了。”夏侯妍嘆了口氣,“子上哥哥,你們會贏嗎?是要打敗整個蜀國才回來嗎?”
聽到夏侯妍的問題,司馬昭輕輕搖頭,“以我之見,難。蜀地天險,易守難攻,縱使我大魏驅兵十萬,亦恐難成事。”
“既然如此,為何不上疏止戰?”
“阿妍有所不知,父親已經多次規勸曹爽,請他息兵,但曹爽主意已定,鄧揚等人也極力促成出兵。我等,心有餘而力不足。”
“時候不早了,阿妍快該回去了,這個,是我給阿妍的。”
司馬昭說着,将一把短弓放到夏侯妍手中,這把弓比她日常用的要輕一些,以上好的柘木制成,手握處以黑色小羊皮包裹,在日光下泛着隐隐光澤。
“這是給我的?”夏侯妍欣喜地說。
司馬昭點點頭,“試試看,手感如何?”
夏侯妍張弓搭箭,空空地射了一發,手感柔韌有力,能聽到氣流劃破空氣的聲音。這把弓雖比她慣用的輕些,射程卻更遠,力度也更大。
夏侯妍自小練箭,弓箭乃是她心愛之物,此刻得了這把短弓,着實高興,嘴角彎彎,露出淺淺的酒窩和右側一顆小虎牙。
“總算看見阿妍的笑容了,如此,我也可以沒有遺憾地出征了。”
“子上哥哥,我……”想到司馬昭就要奔赴蜀境戰場,夏侯妍面上又籠上愁容。
“阿妍放心,我曾随父兄抵禦蜀國多年,對當地境況十分熟悉,必不會令自己身處險境。不管是贏是輸,我都會謹守對阿妍的承諾,平安歸來,好不好?”
這是兩人分別前最後一次見面,一想到這一點,夏侯妍的淚水立刻湧上眼眶。她拼命将眼淚逼回,生怕自己一旦流淚,就會大哭不止。
司馬昭看着她拼命忍耐的模樣,只覺心中柔軟和酸澀滋生蔓延,險些令他不能自制。他上前一步,将夏侯妍一把摟入懷中,撫着她的頭發,輕輕呢喃,“阿妍,阿妍。”
靠着他寬厚的胸膛,夏侯妍的淚水終于無聲地流了出來,越流越多,将他胸前一片打濕。哭到傷痛處,夏侯妍發出低低的嗚咽聲,白潤的小手握成拳,在身側微微發抖。
司馬昭沒說話,默默從懷中掏出手帕,想為她擦去淚漬和流涕。夏侯妍覺得十分羞赧,扯過手帕捂住眼睛,然後将半邊臉深深埋入他懷中。
就算如此,也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幅狼狽的模樣。
過了好一會兒,哭聲終于漸漸止住。夏侯妍才驚覺,司馬昭的前襟已被她的眼淚和流涕濡濕一大片。
“子上哥哥,實在對不住。”夏侯妍哽咽着拿手帕去擦他的前襟,不意一雙手被司馬昭輕輕握住。
“阿妍在我面前,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無須遮掩和忍耐,好不好?”
他聲音溫柔,目光潋滟,夏侯妍仰頭看着他,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司馬昭就俯下身,唇瓣輕輕地落在她眼角。
“眼睛都哭紅了,阿妍活像只小白兔。”
夏侯妍被這句話逗笑,“我是長得挺白的,而且我本來就屬兔。”
見她終于破涕為笑,司馬昭心緒稍寬,叮囑道,“我不在的時候,阿妍不要與伯母置氣,好好吃飯、睡覺,做自己喜歡的事。”
“嗯。”夏侯妍重重點頭。
“還有這個,交予阿妍,替我收着。”司馬昭說着,從懷中取出一柄匕首放到她手中,看着手柄上的“昭”字,夏侯妍睜大了眼,她認得這把匕首,在被許玉撫下藥的那一夜,她曾見過這柄匕首。司馬師也有一把一模一樣的,只是手柄處刻着“師”字。
“這可是哥哥的貼身愛物?”
“是。我幼時體弱,僧道均說需刀劍等神器辟邪護身,父親便請名匠為我兄弟二人各鍛造了一把。說來也怪,自從有了這匕首,便再無病痛煩擾。我與兄長自小将它帶在身邊,今日把它交與阿妍,願它能代替我陪在阿妍身邊,護阿妍平安。”
夏侯妍并不知道,這一切,都被站在秋蟬院閣樓上的鐘會看在眼裏。
…………
回到府中,母親一見她就問,怎麽雙眼通紅,像是哭了許久。夏侯妍順勢答道,今日舞臺上演了一出相愛之人不能相守的劇目,令人肝腸寸斷、淚流不止。
夏侯夫人見她神情恍惚,說話也意有所指,便不再細問,只是攆她回房休息。
夏侯妍回房後一言不發,只是發呆,惜悅服侍她吃飯倒也乖乖地吃了,只是飯後依然不言不語,一味皺着眉頭思索事情。高迎娣幾次想要搭話,都被惜悅制止。她自小跟在夏侯妍身邊,明白她這是在認真考慮事情,但凡這種時候,她極不喜歡被人打擾。她們作為侍女,只要安靜守在一旁,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即可。
入夜,夏侯妍躺在自己床上,惜悅和高迎娣睡在外間,起初只聽得夏侯妍輾轉反側,後來終于安靜下來,兩人以為她睡着了,便也沉沉睡去。
深夜,夏侯妍猛地翻身坐起,說出了回房後的第一句話。
“決定了,我也要去。”
“我的小姐,你可是魇着了?要去哪裏呀?”高迎娣執着蠟燭走來,将床頭的油燈點亮,惜悅揉着惺忪的睡眼,端了一杯溫水送到她面前。
燈光下,夏侯妍的雙眸異常明亮,她一把抓住惜悅的手,“惜悅,我決定了,我要跟随子上哥哥一起去伐蜀!”
一句話如石破天驚,惜悅手中的水杯應聲而落,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