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帳中情(上)

帳中情(上)

夏侯妍三人跟着張駿一行下了山丘,來到開闊的營地,從數不清的營帳和士兵中穿過後,終于來到了司馬昭的營帳。

這個營帳比沿途所見的大多數營帳都大一些,賬前左右各燒着熊熊的火炬,兩名高大結實的守衛全副武裝的守在門口,營帳斜上方豎着一面旗子,上面寫着“司馬”兩個字。

夏侯妍知道,這就是司馬昭的營帳了,想到連日來的追趕總算有了成果,心中高興,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門口兩名侍衛見是張駿帶人來,躬身行禮道,“張隊長,方才一切如常,公子正與衛監軍在帳內議事。”

“既如此,還請三位在此稍待片刻,我先進去通報。”

“多謝張大人。”夏侯妍拱手行禮,如今他們的身份是士兵,對張駿的稱呼也該改了。

張駿進帳後,不消片刻,便走出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此人俊眼修眉,自有一股風流姿态,只是皮膚過于蒼白,令人疑心他身體不好。當他轉過頭來也看她時,夏侯妍立刻不自然地低下頭。

她認得此人,這是衛灌,其父衛觊曾任尚書,衛灌本人也曾任過中書郎、散騎常侍等職,與夏侯妍兄長曾有往來。

沒想到他竟也随軍伐蜀,還做了子上哥哥帳下參軍。據說此人聰穎機敏,不知方才這一對視,他是否也認出了自己。

夏侯妍心中正犯嘀咕時,就聽見張駿說道,“監軍慢走,三位請随我進帳。”

聽到要進帳見司馬昭,夏侯妍立刻抛卻其他念頭,快步走進帳內,只見案桌前有一人正背對着他們,負手而立,身上穿着的,正是她所熟悉的深青色流雲暗紋單衣和同色雲紋飾玉帶。

夏侯妍快走兩步上前,想要開口喚他時,又有片刻近鄉情怯的遲滞,就在這時,司馬昭回轉身來,熟悉的如玉容顏上,一雙眸子盛滿柔情。

他低低喚她,“阿妍。”

先前夏侯妍還不确定,自己要叫他将軍還是直呼其名,如今見他這般喚自己,心知營帳內外皆是他心腹,便放心地叫道,“子上哥哥。”

考慮到張駿和惜悅等人都在,夏侯妍硬生生克制了想要撲到他懷裏的沖動。司馬昭則越過她,走到惜悅和高迎娣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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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二位随小姐一路颠簸,忠勇可嘉,昭在此謝過。”

司馬昭說着,對兩人做了一揖,唬得惜悅和高迎娣立刻跪下,連說不敢。“如此,張駿快帶兩位姑娘下去休息,早用晚膳。”

張駿帶着惜悅和高迎娣走出營帳,此刻,偌大的營中只剩下他們二人,司馬昭走上前來,握住夏侯妍一只手。

“阿妍這裏,可是受傷了?”司馬昭說着,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的手,夏侯妍有些遲疑,“沒有吧……”,方才一路走來,并沒覺得手上疼。

司馬昭沒說什麽,只是拖着她的手行至案桌前,借着油燈的光,細細去看她的右手。

這是一雙盈潤細白的手,只因長年練箭,在掌心和虎口處有薄繭,但這幾日的旅途奔波,細白的手沾染了灰塵,觸感也粗糙了幾分,司馬昭心中升起一股憐惜之意。

右手手背上有一道細長的劃痕,還在微微向外滲血,先前滲出的一點血跡,這會兒已幹涸凝結。

“啊,原來真有道傷口,想來是方才在山上被樹枝刮擦到,我竟完全沒感覺到。”

夏侯妍說着,輕輕摸了下那傷口邊緣,忍不住發出“嘶”的呼痛聲。

“還未洗手,不可亂碰,等一下,我來給你上藥。”

司馬昭說完,轉身去床頭架子上取來藥盒,用幹淨的紗布沾了熱水,靜置兩分鐘後,輕輕擦去傷口邊緣的血跡,然後,又用一塊新的紗布沾上藥粉,均勻輕灑在傷口上。

夏侯妍本想說,這傷口不深,不礙事的,但見他如此小心體貼,捧着自己的手仿佛捧着至尊寶物一般,又想起在溫縣時,他也曾這樣為自己處理過傷口,心中一時委屈、一時感動,小小一顆心,被酸脹的情緒填滿。

處理完傷口,司馬昭輕嘆了口氣,“阿妍受傷,都是因為我,實在是我的過錯。”

“子上哥哥不必自責,這是我自願做的事,受了傷也是我不小心,如何能怪你?”

見夏侯妍此時還急着寬慰自己,司馬昭聽見心底傳來一聲嘆息。于他,試探人心乃是習慣,步步為營亦是策略,以退為進更是手段。然而,這一切,都抵不過一顆熱烈、直接的心。心底這一聲嘆息,是他向她繳械投降、甘心俯首奉上的白旗。

“還疼嗎?”

夏侯妍點點頭,又搖搖頭,“只有一點疼。”

司馬昭握住她的手,“以後萬不可如此大意,凡事先與我商議,再不要做這麽危險的事了。”

“我若是與你商議,你會帶我随軍嗎?”夏侯妍目光灼灼的問他。

“不會。”司馬昭幹脆回答。

“既然這樣,與你商議有什麽用?”夏侯妍語氣中流露出不滿。

司馬昭失笑,“先用晚飯吧,阿妍一定餓壞了。”

軍中飯食簡樸,晚上只有一碗雜糧粥、一塊面餅、一份青菜,因司馬昭是将軍,所以多加有一碗炖肉。夏侯妍是真餓了,盡管這些飯菜不怎麽美味,她依然吃了個七七八八。

司馬昭泡了一杯熱茶,送到她手中。

“軍中的飯菜,好吃嗎?”

“一般般吧,不是太好吃。”夏侯妍誠實地回答。

“這還是好的時候,等出了長安,進了入蜀之路,白面餅就得減半,不夠的拿紅薯來補。若是遇上陰雨連綿,戰事延後,飯食不夠,便須從羌、氐處借糧,若借不到,便再借農戶之糧,若是都不夠,就只能飯食減半,或叫士兵去挖野菜來吃。”

夏侯妍聽得一愣,“子上哥哥,是在故意吓我嗎?”

司馬昭笑了,“這些是實情,所以我說阿妍不可随我出征,只需在京中平安生活,待我歸來,可好?”

“不,不,我吃得不多,給我普通士兵的一半就好。再說了,我早沒有小時候那麽嬌氣了,如今沒有澡豆洗漱,也是可以的,我一早都做好了心裏準備……”

就在此時,外面傳來一名侍衛的聲音。

“報将軍,大将軍要來帳中同将軍議事,如今正向營中走來,随行的還有鄧尚書和楊參軍。”

曹爽竟突然要來議事?

夏侯妍有些慌張,“子上哥哥,我該怎麽辦?要出去躲躲嗎?”

司馬昭倒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不需要,阿妍只管放心待在此處。”司馬昭說着,指了指帳中一堵屏風,那屏風共有三折,繪着水墨山水圖,将此間營帳

一分為二,外間是看書、用飯的案桌和議事的場地,內間則是卧榻和盥洗處。

夏侯妍依言躲到了屏風後面,幾分鐘後,曹爽一行就掀簾而入。

“見過大将軍。”

“哎,都是自家兄弟,又不是朝堂之上,子上不必拘禮,快坐,快坐。”

通過屏風與帳壁之間的縫隙,夏侯妍看到曹爽一屁股坐到了主位上,鄧揚坐在他左手邊,下屬是一個她不認識的人,先前在山上抓到她的楊參軍坐在右手邊,司馬昭則坐在楊參軍旁邊。

若是單看這陣仗,還以為這是曹爽的營帳呢,夏侯妍心中有些不滿,她覺得司馬昭作為征蜀将軍,位次卻還在一個參軍之後,有些不忿。

“再有兩日,即可抵達長安,與太初所領雍涼軍彙合,今日特來與子上商議,這入蜀之道,究竟走哪一條為上?”

“從關中至漢中取西蜀,自西向東分別有陳倉道、褒斜道、傥駱道、子午道四條道路,其中最适宜的褒斜道棧橋被燒,已不可選,其餘三道,則各有優劣,實難論斷。”

“如何各有優劣?子上試言之。”說話的是坐在曹爽左手邊的鄧揚,只見他搖着一把麈尾,微眯雙眼,一副城中玄學名士的派頭。

“昔日先武帝親征漢中,走的是陳倉道,此道雖路途遠,但較為平坦,本是一條上上之選,只是陽平關易守難攻,是塊難啃的骨頭;傥駱道是三路中距離最短的一條,但此道需翻越秦嶺,路況複雜,且遠離羌、氐等胡族,難以借調糧草;至于子午道,道路狹長,全長有六百六十多裏,懸崖峭壁處只能靠棧道通過,不适合大軍行走。”

“哼,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說來說去,子上怕不是要打退堂鼓吧?”曹爽一拍桌子猛地起身,顯然對司馬昭的一番言論十分不滿。

“昭只是就事論事,大将軍請息怒。若大将軍心中已有決斷,昭自當跟随左右,身先士卒。”司馬昭不疾不徐地回應,語氣如常。

“兵貴神速,我親率十萬大軍伐蜀,當走傥駱道,殺蜀軍一個措手不及。”曹爽聲如洪鐘,言談中透出一股揮斥方遒、睥睨天下的氣勢。

“我知子上為何猶疑不前,想昔日諸葛亮在世時,你父子三人從未從他手上讨得過好處,想來是被他打怕了吧,哈哈哈。子上莫膽怯,如今世上已無諸葛孔明,你随我此次出征,定能立不世之功。”

夏侯妍的手不由捏緊了衣服,這話說地委實過分了,将子上哥哥父兄三人皆貶低了一通,還暗諷子上哥哥膽怯,她心中甚是不平。

司馬昭卻沒有動怒,只是平靜地說,“人貴有自知之明,諸葛丞相有神鬼莫測之術,我父子三人不及,确是實情。便是如今的蜀國丞相蔣琬,亦是志慮忠純、才能卓越之人。”

曹爽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子上這就有所不知了,前方探子來報,那蔣琬如今已離了漢中去涪縣養病,漢中空虛,正是進攻之良機。”

鄧揚也捋着胡子,慢悠悠道,“大将軍所言甚是,漢中乃巴蜀門戶,只要取了漢中,傾覆蜀國便如探囊取物。今若棄此良機不取,更待何時?”

曹爽帳下的楊參軍卻蹙眉道,“大将軍,鄧尚書,屬下以為司馬将軍所言不無道理,傥駱道雖近,但後期糧草辎重難以補給,若戰事拖延,恐于我方不利。”

“如今并非雨季,大軍倍道兼行,一鼓作氣進攻,又怎會拖延?”曹爽不滿的瞪視楊偉,接着又把目光轉到司馬昭身上,“子上,你當真認為,傥駱道走不得?”

“昭并無此意,三道各有短長,難分伯仲。依我之見,不若到長安與太初兄、郭淮将軍會和後再議。太初兄如今鎮守雍涼,郭将軍又常年任雍州刺史,他們二人對當地情況的了解,遠甚于我等。”

曹爽聽了這番話,雖然不快,也覺不無道理,也罷,反正夏侯玄是自己的人,到時還不是依自己的命令行事。

鄧揚和楊偉也表示贊同,衆人便商議待到長安後再議。見衆人都離帳而去,司馬昭就喚夏侯妍從屏風後出來,接着,兩人就聽到帳外傳來曹爽的聲音“好謀無斷,果然是不成器的小兒……”

聲音随腳步聲漸行漸遠,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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