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兄長
兄長
銅火盆裏的柴火,越燒越旺,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間或迸濺起幾點火星,帳內溫度漸漸升高。
夏侯妍又換了一盆溫水,來給司馬昭擦拭身子。
軍醫走之前叮囑過,司馬昭衣衫已濕透,需盡快換上幹爽衣服,山間溫度低,若再着涼,身體更不易恢複。
夏侯妍微微垂首,為司馬昭剝下被汗浸濕的裏衣,用溫水打濕帕子,為他擦拭後背。
平日裏穿着衣服,只覺得他清瘦修長,如今脫了衣服才發現,他的身材并非清瘦,而是勁瘦有力,隔着濕手帕,也能感受到他身上起伏的肌肉線條。
沿着寬闊的脊背一路向下,是緊窄的後腰,不知怎的,她想起何蓉說過的“寬膀蜂腰似猿形”,何蓉說男子身材如此才為上品,如今她才算是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夏侯妍面上一紅,垂首将那帕子遞給司馬昭,“哥哥用這帕子,自己擦拭前身吧。”
司馬昭知道她害羞,便順從的接過帕子,溫聲說“好”。待司馬昭從容擦拭完前身,夏侯妍又紅着臉給他換上一件幹淨的裏衣。因他右手骨折,不敢輕動,夏侯妍便小心翼翼的将那袖筒一點點套到胳膊上,接着,再将偏襟上的衣帶一一系好。
最後,再為他披上一件寬大的織錦外氅。
做完這一切,夏侯妍額頭已沁出一層薄汗,也不知是火盆燒得太旺,還是司馬昭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目光太過熱烈。
“子上哥哥,你在營帳中休息,我去惜悅帳中沐浴。”
行軍途中,條件有限,士兵都是在臨時搭建起的露天棚子裏沐浴,往日,夏侯妍和司馬昭都是輪流在帳中沐浴,一人沐浴時,另一人則出去。今日司馬昭受傷,夏侯妍怕他扯動傷口,便主動提出去惜悅帳中沐浴。
“阿妍再稍候片刻,那邊剛點上火盆,等火燒得旺了再去,以免着涼。”
就在這時,成濟在帳外通報,說是有一名士兵求見。
司馬昭整理了下衣服,便讓人帶他進來。
Advertisement
此人一進帳,就撲通一身跪在地上,膝行至前,又給司馬昭重重叩頭,一邊叩一邊說,“多謝将軍救命之恩,多謝将軍救命之恩。”
司馬昭讓他起身回話,他站起身來,抹去臉上的淚,态度十分恭敬。原來,這正是下午被司馬昭救下的士兵,特來此感謝他。
“若不是司馬将軍,小人早就殒命此山中。将軍為救小人受了傷,小人願執鞭墜镫,誓死效忠将軍,以報将軍之恩。”
司馬昭見他生得孔武有力,身材高大,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以後你便做一名巡長,管理二百兵士,你可願意?”
這人此番來本為答謝救命之恩,不想司馬昭竟又與他封了軍銜,頓時感激涕零,無以言表,跪下連連謝恩。
此人名叫王洪,乃是長安城周邊一名農戶,因力大無窮,且有豪俠氣,在鄉間同輩中頗有威望。原本被強征來當兵,他很是不服,自此以後,卻是死心塌地追随司馬昭,被強征來的農戶,也再未出現哭鬧不前的情況。
王洪走後,夏侯妍便帶着換洗衣服去了惜悅帳中,惜悅服侍着她沐浴更衣。
“小姐好像瘦了些……”惜悅擦拭夏侯妍的肩膀時,不由有些心疼,“小姐肩膀本就生得窄,如今又清減了這許多,怕是回去後衣服都要重做了。”
想到夏侯妍自小金尊玉貴,非有澡豆不能淨手,非綢緞被裏不能安眠,如今随軍在這荒山野嶺中,沐浴用的熱水有限,要一鍋鍋地燒,蓋得是粗布棉被,吃得是粗茶淡飯,竟也一日日捱了過來,心疼之下便掉下淚來。
夏侯妍知她愛哭,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惜悅,哭什麽呢,我不是正好好的在這裏嗎?再說了,瘦點也沒什麽不好,那漢宮飛燕可是有名的美人呢,我一向覺得自己胖了些,如今才是正正好,你看,我這下巴是不是故事裏說的’美人尖’?”夏侯妍說着,使勁仰頭擡高下巴給她看。
惜悅忍不住破涕而笑,“小姐心态這般好,倒是惜悅想左了。咱們小姐是天底下最美的小姐,如今更是清麗可人。”
夏侯妍沐浴完畢,又與惜悅和高迎娣說了些話,才向司馬昭營帳中走去。
一掀帳簾,便聽見一道熟悉而急切的聲音響起,接着,兄長那張熟悉的面容出現在她面前,只是染了些許風霜,多了許多焦慮。
“妍兒!”
“兄……兄長!”
夏侯妍遲疑了一下,才諾諾的開口。畢竟是看着自己長大的親兄長,縱然她做男子打扮,依然能一眼就認出她。
夏侯玄将她前前後後細細打量了一番,發現她除了瘦了些,并沒什麽變化,精神也很好,這才放下心來。
“唉,妍兒,你實在是太過任性!”
原來,自從夏侯妍留下信喬裝出府後,夏侯夫人就差人給夏侯玄去了信,告訴她夏侯妍的去向,叮囑他将妹妹送回來,若實在不能,也要保護妹妹安全。只是信抵達雍涼都督府時,夏侯玄已動身離了長安,信使在傥駱道上一路追趕,今日才将信送到夏侯玄手中。
恰好在前方的曹爽,聽說司馬昭受傷,安排夏侯玄過來看望,夏侯玄便立刻策馬奔至後方,直奔司馬昭帳中。
“妹妹不懂事,給子上添了許多麻煩,今日,我便帶她回去吧。”夏侯玄看向司馬昭。
“太初兄長,要将阿妍帶往何處?是前方?還是……”
“自然是要送回洛陽。”
夏侯玄急切地打斷他,前幾日聽曹爽說司馬昭有龍陽之好,極為寵信身邊近侍,他便覺得蹊跷,今日收到母親來信,便立刻想到,這近侍,怕不是自家妹妹。
如今擔心變成了現實,想來這幾日妹妹都住在司馬昭帳中,夏侯玄越想越覺得頭疼,兩條修長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處。
“不可。”司馬昭輕飲杯中茶,從容道。
“子上此言何意?”夏侯玄面露不悅。
“太初兄有所不知,今日山間突發落石,已将白嶺路堵死,大軍只能向前,不可後退。若要調集數十兵士清理,也需數日,恐誤了大軍行程。”司馬昭說着,将自己包裹起的傷臂擡了擡,“太初兄請看,今日我這右臂,正是被落石砸傷。”
夏侯玄深知他說的有道理,如今大軍已行至秦嶺深處,若只派幾個人送妹妹回去,山高路遠,他也不放心。可是,妹妹若這樣待在他身邊,豈不是污了女兒家清譽……
“既如此,我便将妍兒帶在身邊。妍兒,你立刻收拾東西,跟我走。”
夏侯玄極少用這般嚴厲的語氣對她說話,夏侯妍知道,兄長此刻是真的又急又氣,但她并不打算屈從。
“兄長,我……”夏侯妍正打算說出拒絕的話,司馬昭給她一個眼神,夏侯妍立刻心領神會,止住了想說的話。
“太初兄莫急,以我之見,阿妍還是留在此處為好。”
夏侯玄此刻終于繃不住怒火,“子上,你我兩家世代交好,幼妹任性,你大她足足六歲,怎可由着她這般胡鬧?行軍打仗,豈是兒戲,我這妹妹自小是父母掌上明珠,若萬一有個閃失,你可擔待的起?”
“太初兄說的正是,行軍打仗不可兒戲,太初兄如今在前方,與郭淮将軍互相策應,即将上陣殺敵,若把阿妍帶到你的營帳,豈不是令她與危險更近一步?”
夏侯玄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此話不假,如果妹妹只能留在軍中,終究還是司馬昭這後方更安全一些。只可恨,他知道的太晚,否則,早在進入傥駱道之前,就派人把妹妹送回洛陽了。
見夏侯玄鐵青了臉不說話,司馬昭又徐徐勸慰道,“太初兄教訓的極是,我大阿妍六歲,卻未能勸住她,使她身陷險境,我之過也。不過,今日在此,我便向洛水起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便不會叫阿妍受一絲傷害。”
“不怪子上哥哥,是我硬要跟着來的,是我不懂事,兄長生氣,便責罰我吧。”夏侯妍說着,就跪在了夏侯玄面前,她知道兄長素來疼愛自己,見自己跪下,定會心軟。
夏侯玄見狀,心中一驚,想來自己還沒對這司馬昭說什麽重話,妹妹就這般維護,可見她用情至深,只是古來情深不壽……遂長嘆一口氣,扶着夏侯妍起來,“妍兒,兄長不是生氣,而是擔心你呀!你尚未嫁人,就這般、這般,唉!”
“兄長切莫擔心,我此行日日都扮作男子,沒人知道我是女兒身。”
夏侯玄看着幼妹刻意抹成黃黑色的臉、粗陋的兵士發髻,他知道自己的妹妹果敢天真,并非嬌嬌女,但他從未想過,她會為司馬昭做到這個地步。
“太初兄,請放心,我心悅阿妍久已,會敬她、愛她、護她。”司馬昭起身,走到夏侯玄面前,他比夏侯玄約高半個頭,此刻卻低下頭,一副恭順模樣。
“罷了罷了,既如此,我也不強帶妍兒走了,只是你們二人須恪守男女大防。再者,妍兒若少了一絲頭發,便要惟你是問!”
“太初兄放心,我便是斷手斷腳,也不會讓阿妍受傷。”
聽到司馬昭這樣說,夏侯妍心疼的握住他的手,“子上哥哥,你不會的……”
見此情景,夏侯玄覺得自己再待下去,委實是有些多餘,一甩袖子便打算離開,誰知司馬昭卻叫住了他。
“太初兄,且慢,我有一言,請兄長一聽。”
見司馬昭面容嚴肅,夏侯玄知是軍中事務,便正色道,“何事?”
司馬昭上前一步,低聲道,“此行不容樂觀,太初兄宜力勸大将軍,早日退兵。”
“如今已有大批牛、羊死于途中,後續補給也要翻越秦嶺,危險重重。我擔心,一旦開戰,糧草不繼,終将敗于蜀軍。屆時,恐于大将軍威名有損。”
夏侯玄有些意外的看向司馬昭,他不相信司馬昭會真的為曹爽名聲考慮,畢竟司馬懿已被曹爽架空,司馬昭兄弟心中定有不滿,但司馬昭所說卻不無道理,曹爽作為輔政大臣,本就沒有軍功,此次聲勢浩大的伐蜀,一旦失敗,于軍中将威信盡失。
思及此,夏侯玄點了點頭,邁着沉重的步伐離開。
夏侯妍追出賬外,”兄長。”
她從小就知道,兄長雖是父親的兒子,卻不愛舞刀弄槍,更愛玄學清談,如今見兄長白皙的面容多了些許滄桑,秀美的眉宇間也多了一絲硬朗,不由有些動容。
她握住夏侯玄的手,這雙握筆的手,也比過去粗糙許多,“兄長,上陣殺敵,千萬當心。”
夏侯玄回握住幼妹的手,“妍兒放心,兄長不會有事。倒是你,如此奮不顧身、不計後果,可曾想過萬一?”
面對兄長的提點,夏侯妍搖搖頭,“我既心悅他,便信任他。”
夜風乍起,吹起兩人的衣擺,夏侯玄看着自己的妹妹,只覺她如一株空谷幽蘭,立在蒼茫夜色中,既柔弱天真、又果敢堅韌。
夏侯玄擡手摸了摸她的頭,就像幼年時一樣,“其實,我一直覺得,比起我來,你更像父親一些。”
夏侯妍一怔,随即開懷笑道,“兄長可是名動京師的飽學之士,父親一直為你感到驕傲。”
夏侯玄笑了,這一笑,連夜色也染上幾分幹淨清朗的氣質。
“妍兒放心,待回去之後,為兄定會力勸母親,讓她同意你們的婚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