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演技

演技

夏侯妍從來沒想過,沒有水的日子,竟是這麽難熬。

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嘗到一絲腥甜的味道。

想想未成熟的青梅,再忍一忍,忍一忍。最初,這種方法尚能奏效,但随着時間一天天過去,即便是努力回想最酸澀的東西,也無法緩解口渴了。

有幾名士兵忍不住口渴,跑去溪邊喝了水,卻都中毒而亡。

夏侯妍看了看水罐底部僅剩的一點水,嘆了口氣,用蓋子重新蓋上。除了早起用水潤了潤唇,他已經一天滴水未沾了。夏侯妍擔心地向窗外看去,距離木屋約三丈遠的草地上,司馬昭背着手,正在來回踱步,短短兩日,那塊地方的草都快被他踏平了。

夏侯妍明白,這是他在思慮事情時的習慣性動作。她記得,在溫城和洛陽,司馬府的後院都有一塊地,上嵌着八卦圖,她見過司馬昭在其上與兄長司馬師練劍,也見過他獨自一人站在那裏看書。

這兩日,他高燒已退,人卻更顯得憔悴了。

也是,劉醫生說過,他體內餘毒未清,需要大量飲水才能盡快将毒素排出,但是眼下水實在是太少了,夏侯妍多次想把自己的水端給司馬昭喝,都被他拒絕。

在士兵喝了溪水中毒身亡後,司馬昭立刻下令,命士兵看守各處山間水源,嚴防此類事件再次發生。這樣,雖然止住了更多士兵送命,卻無法扭轉渙散的軍心和萎靡的士氣。

多少個孔武有力、英姿勃發的精銳士兵,如今面黃唇白,不要說提槍上馬,就連站直了身子,都難以做到。

怪不得士兵,亦怪不得将領,縱然胸中有丘壑、腹內有乾坤,面對無水可用的局面,也難以為繼。

多少次,夏侯妍看見司馬昭擡頭向遠處的群山望去,像是在排解憂悶,也像是在等待什麽。

“子上哥哥,你說,我們會不會死在這裏?”

夜間,夏侯妍靠在司馬昭肩上,忍不住輕聲問他。

“阿妍,害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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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妍想了想,“說不害怕,是假的,可是,有哥哥在身邊,好像也沒那麽怕。”

司馬昭看着她澄澈的雙眼,将她攬入懷中,“若天命在我,當雨降困解;若天要喪我,則葬于此地。幸得阿妍相伴,雖死,亦可忍。”

這一晚,是他們斷水的第二日。深夜,一只雄鷹忽然出現在上空,渾厚的叫聲有驚空遏雲之力,它在空中盤旋了片刻,便徑直飛到了司馬昭身前。

雄鷹收斂了翅膀,發出一聲溫順的“咕咕”聲,它擡了擡右腿,在腿根處露出一截卷成一卷的布帛。

司馬昭取下布帛,展開,長舒了口氣,夏侯妍湊上去看,見是一副鬼畫符一樣的圖案,安全看不懂。

“子上哥哥,這是什麽?”

“這是羌文,寫得是’明日午後至’。這只鷹是羌王的愛寵,專門來送信的。”

“羌王的援兵來了。”

立于一旁的張駿面露喜色,“将軍,屬下這就去通知衆将士。”

“慢着,”司馬昭擡手制止他,随後,兩人便走到一個僻靜處輕聲商議。夏侯妍并不想知道他們在聊什麽,她只知道,明日,他們就得救了。

完成了任務的雄鷹拍拍翅膀,旋即飛入高空,巨大的身影在深藍的夜幕中越飛越高,越變越小,直至消失在天際。

第二日,夏侯妍是被渴醒的,她掀起窗簾向外望去,見司馬昭已穿戴整齊,正在屋外與張駿和成濟議事。

不一會兒,司馬昭就返回屋中,給她把軟銀甲穿好。這件軟銀甲沒有按扣和系帶,全憑甲鏈之間的咬合固定,因此穿上後輕便舒适,但普通人卻不知該如何穿脫。

夏侯妍已穿好裏衣,系好了衣帶,司馬昭将軟銀甲給她穿上,從身後扣合時,夏侯妍能感覺到他修長的手指從腰間滑過,盡管隔着單衣,她還是覺得渾身一顫。

“今日下山,定有一場惡戰,阿妍須時刻跟在我身邊,不可落下一步,可記住了?”

夏侯妍點點頭,心中很是懊惱,如今正是千鈞一發之際,她還在心猿意馬些什麽?

“諸位将士,昭有一言,諸君靜聽,”時近正午,司馬昭站于一處高臺上,對圍聚在身邊的兵士發話,“此次出征,諸君随昭跋涉千裏、翻山越嶺,奮力抗蜀軍,勇闖黃泉林,諸位将士皆忠義骁勇,此是我大魏朝廷之幸,昭更是感激不盡。只可惜,如今水絕糧盡,蜀軍圍山,正是天命不佑,要絕我等生路。諸君皆有父母、兄弟、妻子,昭實在不忍心折損諸君性命,令家人陰陽兩隔,在此,昭懇請諸君下山,暫投蜀軍,留得性命,望他日能得歸故土,與家人團聚!”

這是怎麽回事?不是說羌王援兵今日即至嗎?怎麽開始勸下屬投降了?

夏侯妍不解地皺起眉頭。

“将軍何出此言哪?我等怎能做此不忠不義之人?!”張駿從一旁跨步而上,跪在司馬昭腿邊痛哭流涕。

在張駿的帶動之下,成濟等将領紛紛跪下,接着,更外圍的士兵也全部都跪下,“将軍,我等不願做不忠不義之人。”

“諸位請聽我說,留得一線生機,日後才能反撲。諸位都是我大魏忠良,今日投降實為不得已而為之,快請下山,各謀出路吧。值此用兵之際,蜀國定會厚待收編爾等。”

“叫我等下山降蜀,将軍意欲何往?”一名小兵抹着眼淚問。

司馬昭轉身看向遠處的群山,長長嘆了口氣,“想我司馬家世受國恩,蒙陛下信重,如今兵敗垂成,無言回見陛下,惟有以死相報而!”

“将軍,不要!”

“将軍,不可!”

“将軍!”

“将軍!”

衆多兵士跪在地上,膝行向前圍聚在司馬昭身邊,離得近的幾個已死死抱住他的腿,仿佛生怕他從山上跳下去。

看到這兒,夏侯妍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司馬昭說着,抽出腰間配劍,擡手就要向胸口刺去。夏侯妍雖看出了這是在演戲,卻還是吓了一跳,忍不住擡手捂住嘴。

張駿擡手制止司馬昭,成濟則跪于地上大喊,“我等誓與将軍同生共死,絕不茍活!”

一句話點燃了衆人的情緒,數百士兵同時激憤地喊道:“我等誓與将軍同生共死,絕不茍活!”

就在這時,司馬昭帳下另一名将領跑過來,高聲喊道,“羌兵來了,羌兵來了,将軍,咱們的援軍到了!”

原本激憤的情緒又添了生的希望,數百名将士胸中皆被高漲的情緒充斥,一掃連日來無水可喝的萎靡不振,迸發出前所未有的沖勁。

此情此景,就連夏侯妍,心中都生出幾分激昂之意來。

原來,消息是要留到這時候放出的。夏侯妍終于明白,為什麽昨夜司馬昭不讓張駿散布援軍将至的消息了。

司馬昭長劍一揮,“衆将士随我殺下山去!”

渾厚的號角聲在山巅響起,穿過重重密林,傳至山下,密集的鼓點催促着戰鬥的步伐,士兵們執起長槍,向山下沖去。司馬昭飛身上馬,經過夏侯妍身邊時,以馬鞭纏住她腰身,頃刻之間,便将她帶至馬背。司馬昭從身後拿出一個頭盔給她戴上。

“阿妍,坐穩了,咱們下山。”

雙腿用力一夾馬肚,駿馬嘶鳴一聲飛身躍起,向山下沖去。

戰旗獵獵,銀槍勝雪,鼓點急躁,鐵蹄飒沓。沈嶺之下,身穿黃衣的蜀軍和身穿白衣的羌兵正戰做一團,司馬昭則帶着數百名士兵徑直殺入戰中。

夏侯妍從不知道,一個人的心可以跳地這樣快,也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做刀槍無眼。她只看見,司馬昭的人勢如破竹,在蜀軍中開出一條血路來,一個又一個面容模糊的人在兩側倒下,鮮血飛濺在空中。她想要拉弓射箭幫司馬昭,卻發現在急劇颠簸的馬背上,自己連弓都拉不滿。

此時她才真正明白,平地射箭和戰場厮殺,完全是兩回事。

正在三方混戰時,又一支軍隊從秦嶺深處而來,夏侯妍定睛看去,見士兵皆着黑色軍服,黑色旗子上赫然繡着“夏侯”兩個大字。

“兄長也來了!”夏侯妍既高興又緊張,高興地是可以見到兄長,緊張地是怕兄長受傷。

蜀軍據守山下的目的本是生擒司馬昭,以挫魏國威風,畢竟,曹爽已經逃走,追之不及,若能擒住司馬昭,也算是大功一件。沒想到,羌兵和夏侯玄軍隊接連出現,尤其是羌兵有備而來,人數衆多,浩浩蕩蕩,羌兵骁勇生猛,殺得蜀軍措手不及,連連敗退。再加上司馬昭的軍隊抱了必死的信念,有以一當十之勇。就在蜀軍焦頭爛額之際,夏侯玄的軍隊又突然殺出,使蜀軍信念一再崩塌。

在三方夾擊之下,蜀軍力戰不克,最終于當夜撤兵,退回漢中,拒守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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