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佛像

佛像

抵達長安後,夏侯妍帶着惜悅、高迎娣住在城中客棧,司馬昭則帶軍隊駐紮在城外。

從這天開始,三人終于恢複了女子裝扮,惜悅給夏侯妍梳了久違的雙環髻,戴上了她始終帶在身邊的貝火耳铛。

夏侯妍打量着銅鏡中的自己,幾個月來,她肉眼可見的瘦了,再看看身邊的惜悅和高迎娣,也是消瘦了一大圈。

好在三人都沒什麽傷,這一路雖險象環生,總算是平安歸來了。

司馬昭說,要在長安城中休整兩日再出發,于是,她就帶着惜悅和高迎娣去城中遍嘗美食,盡情游玩了一番。

一路随軍,吃得粗糙,能果腹就不錯了,根本談不上色香味,恰好久聞長安城以花樣繁多的面食出名,又因與西北臨近,許多胡族美食與本地菜色融合,形成新的菜式。

這一日晚間,夏侯妍帶着惜悅和高迎娣去了城中最豪華的酒樓,點了烤野豬肉、燙鯉魚片、芍藥醬拌雞肉等琳琅滿目的菜色,吃飽後又飲了幾杯蘭香酒,酒足飯飽,三人相偕緩步走回客棧。

進到房間後,惜悅服飾夏侯妍更衣,高迎娣去關窗戶,屋外響起敲門聲。高迎娣問是誰,響起女子低低的應答聲,說是來送熱水的。

高迎娣開了門,一名客棧女仆提着熱水壺進來,低頭走到桌前,往茶壺中倒滿水。

“多謝,你可以下去了。”

惜悅說完,卻發現那女仆慢吞吞的提起水壺,卻躊躇着不肯離開。此外,她一直低着頭,沒人看清她的長相,而且自從進屋後,她就沒有開口說過話。

一路上經歷了太多危險,三人本能的警惕起來,夏侯妍立刻抓過床頭的弓箭對準她,惜悅和高迎娣則沖到她身邊各抓住她一只胳膊。

“你到底是何人?接近我家小姐,有何企圖?”

惜悅厲聲呵斥道,穿着客棧仆從衣服的女人緩緩擡起頭。

如玉似雪的肌膚,美麗深邃的眼睛,正是被羌王送給司馬昭的胡姬,只是,夏侯妍記得,在他們抵達長安的第一日,司馬昭就放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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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無須驚慌,我來此,并不想傷害小姐,我也沒有那個能力,我只是想求小姐幫幫我。”

胡姬說着不太熟練的漢語,美麗的面孔上滿是哀求之色。

三人對視了一眼,這胡姬看起來沒有功夫,身上也确實沒有利器。

“先放開她吧。”

聽到夏侯妍的話,惜悅和高迎娣松開手,得到自由的胡姬左右手交替輕拍額頭,然後雙臂交叉在胸前,颔首,最後雙膝跪地,整個上身趴在地上,像是在鄭重的行禮。

“你先起來吧。”

見對方對自己如此恭敬,夏侯妍放下弓箭,又命高迎娣搬來一把胡床讓她坐下。

“你來找我,究竟有什麽事?”

“回禀小姐,奴來此,是想求小姐勸勸将軍,讓我繼續留在身邊。若是将軍不肯,就請讓奴留在小姐身邊,伺候小姐。”

同一時刻,客棧屋頂上,兩個黑衣人正密切注視着屋內的動靜。

“靳哥,你說,像下面這種情況,咱們要出手嗎?”

靳越搖了搖頭,“不用。主人只要我們守護小姐的安全,凡不涉安全之事,一概不許插手。若是被小姐察覺,引小姐不快,我等必受責罰。”

“記住,要時刻守護小姐的安全,同時決不能被察覺。”

“是。”

“你為何執意要留在我們身邊?”

“回禀小姐,奴名叫伊木納音,原是月氏宮廷舞伎。五年前,匈奴侵略我月氏,戕殺國王和貴族,我與其他宮廷樂師和舞伎被匈奴擄去,後被販賣于不同部落之間,幾經輾轉,才到了這裏。”

夏侯妍靜靜的聽她說着,她每回答一個問題前,必然會說“回禀小姐”,雖然漢語說得不太流利,但講話條理清晰,顯然是受過教育之人。她說自己是宮廷舞伎,确有幾分可信。

夏侯妍聽過月氏這個國家,據說月氏在遙遠的西域,自西漢起便與中原王朝保持着友好的關系,曾多次一同抗擊匈奴。五年前,月氏被匈奴所破,聽聞兇殘的匈奴人割掉了月氏國王的頭顱,并将頭蓋骨當做酒杯用。原本的月氏自此分崩離析,在天山南北建立了大月氏和小月氏兩個政權,但依然飽受匈奴侵擾,苦不堪言。

“奴自小習舞,別無所長,将軍和小姐放我自由,我十分感激,但獨自漂泊在這長安城,我們無家、無地、無錢,不知該如何生存下去。”

夏侯妍擡眼,“你們,究竟有多少人?”

“連我在內被送給司馬将軍的,共有十二名舞伎、十名樂師,共計二十二人。”

“伊木納音,我想問一下,你們真的想跟在将軍身邊,一輩子做奴婢嗎?”

“據你方才所說,你們多年來被輾轉販賣于多個部落之間,命運捏在別人手中,這樣的生活,真是你們想要的嗎啊?”

伊木納音猛地擡頭,大大的眼珠中閃過火苗樣的希望,但瞬間又暗淡下去。

她輕輕搖了搖頭,“雖然不願,可是,可是若非如此,又該如何生存下去?”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伊木納音,聽我說。你們這一行人,有舞伎,又有樂師,你們何不組建一個樂坊?這樣,既可以通過舞樂演出掙錢,又能開班授課,收一些弟子,也好傳播月氏精湛的舞蹈和音樂。”

只要是看過伊木納音舞蹈之人,都會被她曼妙的舞姿所折服,足以看出,月氏在藝術上的造詣相當了得,若是随着國家的傾覆,連文明也一并堙滅,實在教人惋惜。

“回禀小姐,您所說的,确實是極好的法子,只是,我們雖被将軍特赦,有了自由之身,但畢竟是外邦人,在長安開樂坊,恐怕不會那麽容易。”

伊木納音說的也對,魏朝雖常有西域商人往來,但對他們在中原的商業行為,一直有種種限制。在她看來輕而易舉、理所應當之事,在對方卻是難如登天。夏侯妍皺眉想了一會,俗話說,送佛送到西,她的确不想讓司馬昭接受這位舞伎,但她也絕不願意把對方清除出自己的視線,然後便不管她死活。

“有了,”夏侯妍眼前一亮,“這樣,我與兄長寫一封信,請他派人來照拂一下你們。你若真有意開樂坊,文書方面兄長都可以幫忙。我兄長溫柔和善,也頗通樂理,定會善待你們。”

夏侯玄如今正任雍涼都督,長安正在其管轄範圍之內。

說着,夏侯妍便命惜悅取來紙筆,當場寫下兩封書信,一封給兄長夏侯玄,另一封則交到伊木納音手上。

“明日一早,我便派人送信給兄長,另一封信你收好,若兄長對你身分起疑,便可讓他看。”

伊木納音眼中泛起淚花,匍匐在地行了大禮,唬得夏侯妍連忙攙她起身。伊木納音又是一番千恩萬謝,就在她要躬身退出房間時,夏侯妍忽然叫住她。

“慢着,伊木納音,你如何知道我是女兒身?又如何知道,來這裏找我?”

伊木納音那深深的眼窩中浮現笑意,“回禀小姐,我曾就今日之事懇求司馬将軍,将軍說,女眷之事皆是內務,須由小姐來定奪。将軍還告訴我您就住在這客棧中。”

夏侯妍的臉慢慢紅了起來,女眷之事、內務……司馬昭此舉,俨然是将她當做了府中的女主人。

第二日,夏侯妍收拾停當,剛走出客棧,就見伊木納音在道旁相候,她今日打扮成普通漢族女子模樣,穿着直裾單衣,梳着時下流行的雙環髻,懷裏抱着一個長條形的絹布包。

“日安,小姐。”

見夏侯妍走來,伊木納音屈膝行禮,她動作優雅,屈膝時背部依然筆挺,顯然是受過極好的禮儀教育。夏侯妍注意到,她對中原的禮節掌握的也很快,昨晚她對她行的是月氏之禮,今日則是标準的魏朝禮節。

“伊木納音,你找我有事嗎?”

“別無他事,今日來,只是想答謝小姐的恩情。”

伊木納音說着,将那長條形的絹布包雙手奉上,夏侯妍接過來,手感沉甸甸的,絹布上有凹凸不平的花葉暗紋,藤蔓纏繞,是她未曾見過的異域植物。

打開絹布,裏面是兩塊約兩尺長、一尺寬的木板,木板上刻着低眉垂首的佛像,佛像的神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眉眼中流淌出慈悲和善,衣褶層層堆疊,凸顯出布料的垂順和柔軟。

只一眼,夏侯妍就明白,這定是價值不菲的佛教珍品,夏侯夫人篤信佛教,夏侯妍也曾随母親前往洛陽的白馬寺禮佛,那裏的偏殿中,就供奉着三尊風格相似的木刻佛像,只是大了許多。

“這是,給我的嗎?”

“回禀小姐,是給您的。小姐金尊玉貴,不缺金銀珠寶。伊木納音別無他物,只有這兩塊佛像,乃是昔日在宮中表演時,陛下所賜,還望小姐收下。”

“如此貴重之物,又是貴國國王所賜,你還是留着吧,以慰思鄉之苦。”

“不,小姐,請您務必收下。小姐宅心仁厚,不僅予我等自由身份,又為我等籌謀未來生計,小姐若不收下,伊木納音實在不安。”

其實,給予他們自由身份的是司馬昭,并非她。當日,她只是要求司馬昭不要留胡姬在身邊,并未想過她們走後會怎樣。顯然,司馬昭比她思慮周全,且此番操作下來,“功勞”全成了她的。

夏侯妍又推脫了一番,見伊木納音鐵了心要将東西給她,便決定收下,命惜悅仔細包好,裝入木盒中以防磕碰,再放在随身的行李中。

午後,司馬昭命張駿來接她,他們到長安城東門外與軍隊彙合,随後啓程向洛陽出發。

伊木納音和她的同鄉,一直将夏侯妍送到城外。他們高舉的手臂不停揮動在空中,無聲的與她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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