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回家
回家
離洛陽越來越近,路邊景致漸漸變得熟悉,夏侯妍開始頻繁的掀簾向車窗外張望。
離家數月,說不想家是假的,尤其是瞞着母親出府,如今回來,定少不了一頓責罵。但願,把這兩塊木雕佛像送母親,能讓母親少罵她兩句。
車窗外,司馬昭正騎馬相随,從車窗的高度,正好可以看到他勁瘦的腰身和修長的腿。
從長安出發後,司馬昭對外稱,他的軍隊在長安偶遇了夏侯府的千金,因彼此都要回洛陽,便一路同行加護送。
遠遠的,就能看見洛陽西城樓翹起的檐角,在雲層中若隐若現,随着距離接近,城樓巍峨的主體越發清晰,城牆上戍守的士兵走動的身影,仿若一個個緩慢移動的小黑點。
但是,他們的車隊在離城門五裏處就停下了,因為,夏侯夫人正等在此處。
洛陽城外往西五裏有個小亭子,當日,混在居士群中出城時,夏侯妍三人曾在此亭中喬裝打扮,化裝成男人模樣,她們的馬也曾拴在亭東石柱上,啃過這裏的草。
一眨眼,從春末至秋初,數月時間已經過去。當日茂盛的青草,如今也已半枯了。
“母親,母親。”
夏侯妍一邊揮手喊着,一邊跑向亭子,夏侯夫人見愛女歸來,兩步并作一步跨下臺階,出亭相映。到了面前,母女兩人皆眼中含淚,“母親,女兒回來了”,夏侯妍說着,已忍不住語帶哽咽。夏侯夫人擡起手,輕撫女兒消瘦的面頰,手掌下,往日軟彈的兩頰,如今已是消瘦了許多。
夏侯夫人的手微微顫抖,連聲說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一把将女兒摟在懷中,眼眶越發紅了。
見此情景,惜悅和高迎娣也在一旁靜靜拭淚。
夏侯妍走的時候,比母親還要矮上一截,如今額頭已到她眉間,顯然是又長高了不少。
好一會兒,兩個人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司馬昭便走上前來,對夏侯夫人躬身行禮。
“司馬昭見過德陽鄉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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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不必多禮,此行路途遙遠,小女頑劣懵懂,多虧子上多方照拂,才得以平安歸來。”
夏侯夫人話說得含糊,在旁人聽來,只會以為她指的是從長安到洛陽這趟旅途。
司馬昭心眼明亮,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遂颔首道“得遇阿妍,乃是子上之幸。從長安至洛陽,一路有阿妍相伴,共賞沿途風貌,意趣無窮。”
夏侯夫人看了他一眼,見他坦然與自己對視,眼中既無怯懦,也無谄媚,只有恭敬與平和,心中對他的不喜,便又減了幾分。
夏侯夫人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她雖不喜歡司馬昭,卻明白,終究是自己的女兒巴巴地偷溜出城,跟着到了司馬昭軍中。嚴格說起來,這事若被曹爽發現,恐怕還會治司馬昭一個違反軍紀之罪。
尤其是前幾日,夏侯玄寫信來告訴她,司馬昭舍身救妍兒以致身中毒箭,夏侯夫人對他的成見便已消了大半。畢竟,自古以來的情侶,山盟海誓雖多,奮不顧身卻少。君不見,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今日見他恭謹有禮,進退有度,且與自己一樣,有意對外隐瞞妍兒這趟出征之行,以維護女兒家的名聲,夏侯夫人心中甚為滿意。
聰明人交流,無須多言,只一個眼神,就能領會彼此的意思。更重要的,他顯然與自己一樣,十分看重女兒的安全和名聲。
一番交談過後,夏侯妍與司馬昭道別,登上了自家的馬車。就這樣,夏侯府的人在前,司馬昭的軍隊在後,相繼進入了洛陽城。
“母親,您,不生我的氣了嗎?”
此時,馬車中只有母女兩人,夏侯妍有些瑟縮的看了看母親,她明白母親雖疼愛她,但涉及原則問題時,也十分嚴厲。
自己為了她不看好的男子,偷溜出府門,且一去就是數月,想來這次回府,責罵和懲罰是少不了的。
誰知夏侯夫人只是長嘆一口氣,将女兒攬住,夏侯妍就順勢将頭靠在母親肩上。幼年時她常這樣依偎在母親懷中,如今年歲漸長,個頭就要趕上母親,這個姿勢其實沒有小時候那麽舒服,需要她脖子使勁向下彎,才能靠上母親肩頭,但她依然願意這麽做,貪戀沉浸在母愛中的溫暖踏實。
“你離家一個月的時候,我想着,你若是回來,我定要罰你在祠堂跪足七日七夜,讓你好好思過。”
“你離家兩個月的時候,我想着,若是此時回來,怕是颠沛流離,吃了不少苦,祠堂罰跪就改為三日三夜吧。”
“到你離家三個月的時候,我想的是,只要我的妍兒能回來,跪祠堂就免了,責罵你幾句就夠了。”
“可是随着時間推移,你還是沒回來。這個時候啊,我就向菩薩祈願,只要妍兒能平安回來,我一定好好的抱抱她,往後她要做什麽事、嫁什麽人,我都答應。只要她能平安回來。”
說到此處,夏侯夫人的語氣已帶了幾分哽咽。
“母親……”
夏侯妍眼眶發酸,淚水滾落下來,夏侯夫人掏出帕子給她輕輕拭淚。
“妍兒瘦了許多,吃了很多苦吧?”
夏侯妍看着母親的手,在她幼年時,這雙手是如何的光潔白皙,如今也漸漸染上枯黃,多了皺褶。
夏侯妍握住母親的手,放于臉頰。
“都怪女兒不孝,讓母親擔心了,女兒以後再不做這種事了!以後凡事女兒都與母親好好商議,定不讓母親牽腸挂肚了。”
這一晚,母女倆同宿在一張床上,夏侯妍對母親講了一路上發生的各種事,唯獨沒有講自己以血救司馬昭之事,以免母親擔心。
夜間,夏侯妍感到有一只手不時來摸自己的額頭,觸感十分熟悉,她知道這是母親的手。幼年發燒時,母親曾整夜整夜的不敢安睡,每隔一會就要伸手來探她的額頭,生怕她燒得厲害。可見她雖已回來,母親仍十分不安,想到此處,夏侯妍更覺不孝,打定主意以後要好好孝敬母親。
或許是回家之後驟然放松,夏侯妍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醒來後發現何蓉和鐘會都在府中等着。
見她醒了,何蓉快步走上來一把抱住她。
“妍兒,你可太吓人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快讓我看看。”
何蓉語氣激動,扳過她的臉來揉捏着細看,又扯着她胳膊上下打量,最後點點頭說,“瘦了不少,還好沒什麽傷。”
“你不知道,當日收到你那封信,我真是吓了一跳,原想着第二天來找你細細商議,誰知你已經出了城。我說,你這趟行動,真稱得上是電光火石!”
何蓉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鐘會則靜靜的立于一旁,夏侯妍注意到,他又長高了一些,左臂的上臂處纏着一圈白绫。
夏侯妍心中一沉,想起母親昨日告訴她,鐘太傅已于三月前病逝。
“士季,鐘伯父他……”
鐘會露出一個勉強的笑。
“父親已駕鶴西去,姐姐放心,他去得平靜,并無多少痛苦。”
夏侯妍見他俊逸之姿更盛,言談間又多了幾分沉穩,與幼年時張揚外露的作風截然不同,心中不禁有些感慨。鐘太尉老來得子,于七十五歲高齡有了幼子鐘會,如今逝去,倒也算得高壽。
“既然姐姐平安無事,士季就不叨擾了。姐姐在府中好生歇息,若有任何需要,士季随時聽候姐姐差遣。”
“士季,明日我與母親同去白馬寺還願,到時,我會請高僧為鐘伯父立往生牌位,供長明燈于佛前。”
聽到高僧二字,鐘會驀得想起夏侯妍出城那日,若不是那群和尚和居士,或許,她壓根就出不去。又或許,若是父親安在,他也能追上她,與她共歷此番征途。
鐘會背在身後的左手,握住又松開。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多謝姐姐,有姐姐和伯母的祈福,父親定能遠離颠倒恐怖,往生極樂世界。”
說完,鐘會躬身行禮而去,夏侯妍瞧着他離去的身影,讀出幾分蕭瑟寂寥來。
“唉,士季着實有些可憐,尚未出仕就沒了父親,兄長遠在青州,又是異母所出,他一個人在這偌大的洛陽城,倒像是突然沒了倚靠。好在他母親還在,聽說,他母親比他父親小了足有五十歲……”
“蓉蓉,逝者為大,咱們還是不要議論士季的父母了吧。”
鐘會十三歲沒了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夏侯妍忽然覺得,他與自己的命運有些相像,不由生出同病相憐之感。
“你說的對,不說了不說了。”何蓉捂住嘴。
“對了,蓉蓉,你與鄧公子的事如何了?他家可有來信,叔平兄長怎麽說?”
何蓉的臉立刻垮了下來,“一提這事我就生氣,鄧伯父确實來信了,但你猜我兄長怎麽說?他說士庶有別,讓我死了這條心!他還說,鄧伯父出身寒微,幼年不過是個放牛的,靠着軍功才有了今天,與我們何家有雲泥之別,談婚論嫁絕無可能!”
夏侯妍一驚,何晏以風流倜傥聞名于世,她本以為他不是那種計較門第的士家子弟。
聽了夏侯妍的疑問,何蓉發出一聲冷哼,“兄長才高八鬥是真,醉心權勢也是真,還記得去年他找人算命的事嗎?他可是想着要位列三公的!大概他覺得鄧家不能給他助力吧。可我何蓉的婚事也不是他拿來換取資源的工具,若不是我喜歡的,我寧願終身不嫁!”
夏侯妍點點頭,“我明白,我與蓉蓉想的一樣。”
何蓉握住她的手,“妍兒,你會幫我的吧?若有一日,真被逼到了絕境,我也想義無反顧,逃出這洛陽城。”
何蓉目光如炬,夏侯妍反握住她的手,“蓉蓉不要急,此事還有轉圜餘地,可以徐徐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