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暗湧
暗湧
夏侯妍最近有些不安,因為母親的身體似乎越來越差了。
往日裏用過晚膳,母女倆總會一起在後院散步半個時辰,近日母親卻總說覺得累,用過飯就卧在榻上,不過懶懶翻幾頁書,更多的時候,只是盯着窗外,仿佛陷入了沉思。
吃得也越來越少了,問她想吃什麽,便只推說沒胃口。夏侯妍有些着急,請了京都中的名醫來,也說不出什麽症狀,不過開些安神之藥。
這一日,宮中的傅太醫也來了,為夏侯夫人診脈後,告訴她一切無事,只需靜養幾日即可。轉頭卻把夏侯妍叫了出來,細細詢問她夏侯夫人過去可有什麽病史。
“沒有生過什麽大病……不對,我想起來了,大約十年前,我曾陪同母親去溫縣就醫。”
“當時,可有什麽病症?比如發燒、咳嗽、甚至咳血之類的?”
夏侯妍努力回想了一下,“都沒有,我只記得,母親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形容憔悴,別的,倒委實沒什麽了。”
“若是有症狀,對症下藥,即可藥到病除。就怕這無症之病,深藏于心,反不易治。”
夏侯妍心中一緊,“傅太醫,家母所患究竟是何病,可否明示?”
傅太醫捋着花白的胡子搖了搖頭,“觀之倒似郁結心中所致的氣血不足,若是能理順了胸中郁氣,加以靜心調養,倒是可以慢慢恢複。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怎樣?”夏侯妍喉頭發緊。
“夏侯小姐,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傅太醫以近乎悲憫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收起包袱走了。
夏侯妍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明白了,母親心中郁結定是被自己氣的,若不是她任性妄為,偷溜出府去追司馬昭,或許母親也不會生病。
“母親,母親,妍兒錯了,以後我再也不亂來了,我什麽都聽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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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裏為母親掖被角時,見母親鬓邊的白發又多了一些,夏侯妍忍不住撲到母親懷裏,嗚嗚的哭了起來。
“這是怎麽了?哭得這樣厲害,我不過是這幾日不愛動,瞧你,還像個小孩子。”
“在母親面前,我可不就是小孩子嘛!日後母親對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千萬不要不舍得,不要憋着。醫生說,你這病沒什麽大礙,就是郁結胸中,得發洩出來才好,可見都是被我氣的。”
“傻孩子,母親對你沒有什麽憋着的,更不是被你氣的。”
夏侯夫人用臂膀環住夏侯妍,另一只手輕輕拍着她,思緒卻飄向了遠方。
郁結胸中。
她的憂悶,又豈是今日才有。
入秋以後,天氣漸冷,白日漸短。夏侯夫人的精神時好時壞,食欲也是好一天歹一天。這天,忽然提起想吃點酸的,夏侯妍十分高興,便帶了惜悅和高迎娣親自出府。
先去蘇記鋪子買了母親愛吃的鹽漬梅子,然後再去三條街區以外的賈胡店裏買酸酪。
天氣轉涼,店鋪門口的紗簾已換成了布簾,等再過幾月,入了冬,就會換成厚厚的氈毯簾。
一掀帳簾,奶香氣就鑽入鼻孔,夏侯妍用力嗅了下,母女倆習性相似,她們都喜歡奶制品的味道,也習慣在胃口不好時吃些酸的。
櫃臺上,十幾個兩尺多高的玻璃甕一字排開,裏面泡着球形或方形的酸酪,甕前是一排長方形的白瓷淺盤,擺放着或乳白或淺黃的大塊奶酪。
夏侯妍正在仔細挑選酸酪時,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夏侯妹妹,能否借一步說話?”
夏侯妍擡頭,面前是一位杏眼粉腮,面帶淺笑的美麗女子,頭上的靈蛇髻昭示着已婚婦人身份。所穿衣服雖顏色淺淡,細看之下,領邊袖口皆有繁複暗紋,絕非尋常人家所有。
想來應是哪位官宦之家的夫人,但這張臉的确陌生,夏侯妍确信自己沒有見過。
“請問夫人是誰?找我何事?”
女人嫣然一笑,竟過來親昵的拉住她一只手,“我是你子元兄長的新婦,你也該叫我一聲嫂嫂。”
夏侯妍睜大了雙眼,原來,她竟是司馬師的新婦羊徽瑜。司馬師大婚前後,她正被母親罰關禁閉,後來偷溜出府也是直奔大軍而去,因此竟從未見過她。
“知道我的身份,妹妹盡可放心了吧,來,随我進來裏屋說說話。”
羊徽瑜拉着夏侯妍進了裏屋,奇怪的是,店內的夥計不僅沒有阻攔,反而主動為兩人打起簾子。
“這……嫂嫂可是認識店主?”
“店主我倒不認識,但我認識他們的東家。”
“是誰?”
羊徽瑜看了她一眼,眼中隐有笑意。
“是我家二弟。”
二弟,那不就是司馬昭嗎?
見夏侯妍一臉驚訝,羊徽瑜眼中笑意更盛,“看來,二弟有好多事是你不知道的,這倒有趣。”
“可是,子上哥哥為什麽要買這家店?”
羊徽瑜撲哧一笑,“還能為什麽?不就是因為你愛吃嗎?”
“其實,不止這一件。從以前我就覺得奇怪,明明府中這父子三人都是生活簡樸之人,對吃喝一向不甚在意,府中卻專門養着做肉餅的、做栗子糕的、做桂花釀的……一個廚子專做一種點心,這樣講究的排場,若是在大将軍府上,我不會覺得不妥,但在太尉府中,卻處處透着古怪!”
“直到我偶然聽夫君提起,當日你與二弟初遇,正是在溫縣,而府中專做肉餅的謝師傅,也正是溫縣來的。我才明白這其中的曲折。”
“可是,謝師父說他家中遭了難,流落在外,偶遇子上哥哥,為他所救,才到了府上。”
“傻妹妹,這自然是騙你的。不過是不想讓你有心理負擔罷了。”
這意思是,她喜歡什麽,子上哥哥便默不作聲的為她弄來,方便她随時享用,而且刻意不告訴她?
“嫂嫂我呀,見過許多男子,為自己的女人略微做些事,就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好讓人人誇贊他是深情顧家的好男兒,倒是頭一次見二弟這樣的。所以,我想着,一定要會你一會,看看讓我家二弟神魂颠倒的夏侯小姐,到底是什麽模樣。”
聽到神魂颠倒幾個字,夏侯妍羞紅了臉,“嫂嫂莫要說笑,一直都是我、我纏着子上哥哥的。”
羊徽瑜又笑了,“妹妹倒真是個實心眼的人,向來女子都以受男子傾慕追捧為榮,你倒是完全不在意這些。”
“不喜歡之人的傾慕,我覺得沒什麽意義。”夏侯妍如實說出心中所想。
羊徽瑜贊賞地點點頭,“妹妹心思澄明,難怪二弟喜歡,嫂嫂我也喜歡。”
“對了,我與夫君大婚時,妹妹送的對鳳銜金勝和柿蒂八鳳銅鏡我都喜歡的緊,今日第一次見面,我也送妹妹一樣東西。”
說着,羊徽瑜取出一個精致的錦盒,送到夏侯妍手中,打開一看,是一串晶瑩剔透的琉璃串珠,深深淺淺的藍色,躺在掌心煞是好看。
“妹妹看着可喜歡?”
“喜歡,”夏侯妍點點頭,“這串珠可太漂亮了,定然價值不菲,我如何能受這般貴重的禮物。”
夏侯妍将串珠放回錦盒中,想要還給羊徽瑜。
“你受得起,”羊徽瑜說着,語氣有些沉重,“妹妹可知,我出身泰山羊氏,并非京中人士,在這洛陽城中沒有要好的姐妹,以後,免不了勞煩妹妹帶我熟識各處。”
見羊徽瑜一掃先前的歡快神色,面上帶了一絲憂悶,夏侯妍明白她這是思念家鄉了,立刻說道“這是自然,嫂嫂若有需要,只管找我便是。”
“有妹妹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來日,等你嫁給二弟,咱們做了正兒八經的妯娌,一同念書、賞花,就更容易了。”
夏侯妍又一次羞紅了臉,只顧低頭看自己的鞋尖。
與羊徽瑜作別後,夏侯妍帶人回到府中,服侍着夏侯夫人吃了兩顆鹽漬梅子并一塊酸酪。酸物開胃,晚膳時,夏侯夫人多進了半碗粥,又吃了幾樣小菜,眼看着氣色也好了不少,阖府上下的氣氛都為之一松。
誰知,到了晚間,收到東海王曹霖去世的消息,夏侯夫人竟吐出一口鮮血,此後便陷入昏迷。
當晚早些時候,司馬師的府邸中,羊徽瑜正幫晚歸的丈夫脫下外衣,又将溫熱的帕子遞給他擦臉。
“這些事,叫下人做即可,你又何須如此勞煩?”
司馬師一邊擦臉,一邊說着,羊徽瑜輕笑道,“你公務繁忙,白日裏難得相見,晚上這點時間,不想再分給別人。”
司馬師聽出她話中的缱绻愛意,放下帕子後,便一把将她拉入懷中。
“你身上有味,是不是又陪着何晏服了五石散?。”
羊徽瑜用手掩住鼻孔,瞪他一眼。
司馬師無奈一笑,“沒辦法,不與他醉生夢死,談玄論道,如何能讓曹爽兄弟放松警惕。”
“我不愛聞這味,快去沐浴洗澡,換件衣服。否則不許抱我。”羊徽瑜從他懷中脫出,語氣嬌嗔。
司馬師無奈,只得走到屏風後面更衣沐浴。
“我說,你把我屋裏的侍女都打發走了,自己也不來服侍我沐浴,倒叫我好辛苦。”
屏風後傳來司馬師的聲音,夾雜着斷斷續續的水聲。
“夫君大人體魄強健,身手敏捷,自己沐浴還不是小菜一碟。我羊氏女,是不許夫君納妾的,這點你娶我的時候就該知道了。我呢,尤其愛嫉妒,除了不能納妾,近身的侍女也是不許有的。我今日乏得很,等我好了就幫你洗。”
“自從成親後,你日日說身子乏,就沒有不乏的時候。”
司馬師的話中有憋不住的笑意,見羊徽瑜不說話,唯恐她生氣,便又說道“罷了罷了,我知你不慣伺候人,以後我自己洗就是了。對了,聽說你今日去見夏侯妹妹了。”
“夫君消息倒是靈通的很。”
“凡是與夏侯妹妹有關的事,都逃不過子上的眼睛,子上知道,我便也知道了。”
羊徽瑜輕哼一聲,“你們兄弟倒是一條心。”
“今日見了人,覺得如何?”
“夏侯妹妹心思澄澈,我見了亦很喜歡。說來倒也有趣,這兩人,一個光風霁月,一個靜水流深;一個什麽都寫在臉上,一個胸有丘壑而不露分毫;卻都能為對方舍生忘死。”
“只可惜啊,夏侯妹妹到現在也不知道,二弟暗地裏為她費了許多心思。就不說這些吃喝之事上的心思了,單說前日送到白馬寺的貝葉經,這可是費了幾年功夫重金搜羅來的吧,巴巴的送到寺裏去,不就是為了讨夏侯夫人歡心嗎?但二弟做了這許多,卻也不說,只叫夏侯妹妹自己去猜、去悟。莫不是這感情之事也像作畫,還得講究個留白和回味?”
“所以,你便忍不住去見她,挑明了一些事?”
司馬師沐浴完畢,換了一身暗紅色絲綢睡衣,慵懶垂墜的衣服不僅沒有掩蓋他的英姿,反而增添了幾許貴氣。
羊徽瑜眯起眼睛,滿意的看着向自己走來的夫君,英武不凡,氣勢如虹,是她喜歡的男子模樣。
司馬師坐上羅漢榻,長臂一伸将羊徽瑜摟入懷中,羊徽瑜則擡起雙臂環繞住他脖頸,仰頭看向他。
“還不是對夫君愛屋及烏,我這個做嫂嫂的,也想幫二弟一把。其實,他們兩人感情之深厚,已無可複加。我所做的,不過是讓夏侯妹妹多了解一點二弟的用心,這樣,在那一天到來時,她心裏的天平,能向二弟多傾斜幾分。”
“別動,讓我看看,眼下這顆痣,怎麽似乎大了些……”
羊徽瑜說着,伸手撫上夫君面龐,司馬師捉住她那只手,送到唇邊……
屋外,一陣涼風吹過,零星落葉飄落在地,蒼穹之上,鉛灰色的烏雲不知何時已悄悄掩住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