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死別
死別
夏侯夫人昏迷了一夜一日,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悠悠醒轉。
夏侯妍一直守在母親床前,未曾阖眼,見母親醒來,急忙喚人端來溫好的湯水,喂母親喝了幾口。
夏侯夫人喝了些湯水,靠在女兒肩上略說了幾句話,便又覺精力不濟,躺下休息。
“小姐,現下夫人已經醒了,也進了食,您也快吃些東西,去睡會吧。”
“我就在此處睡,守着母親。”夏侯妍指了指卧室裏的羅漢榻,母親的病來勢洶洶,吐血後臉色呈現灰黃,叫她心中驚懼不已,如今她是一步也不想離開。
郭太後聽聞此事,派了多位太醫來診斷,結論仍如傅太醫先前所說:郁結心中,經年不散,終致血氣耗損。
午夜,夏侯玄與妻子李氏匆匆趕來,夏侯妍見到兄長和嫂嫂,憋了幾日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滾下來,李氏抱着她連連安撫。
夏侯夫人今夜睡得還算安穩,李氏和兩名侍女陪護,一名醫生守在外間,夏侯妍與兄長去了隔壁房間談話。
“兄長,傅太醫說母親郁結心中,經年不散,可我總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事讓母親心神損耗至此?”
夏侯玄背着手在屋裏來回踱步,俊逸的眉毛擰做一處,消瘦微黑的面孔上浮現出深深的憂傷。
良久,他終于停住腳步,面朝窗外,凝視着濃黑夜色,緩緩開口。
“妍兒可知,母親與父親之間,婚前并無交集,兩人成婚,純粹是遵循兩個家族的意思。”
“可是,母親與父親,一慣相敬如賓……”
“相敬如賓,但也僅此而已。妍兒,你還記得盈娘嗎?”
夏侯妍一怔,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梨花帶雨的嬌美面孔。這人是誰?為何她只記得這張臉,卻記不起與她相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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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玄深深嘆了口氣,“當日你還小,不記得也是正常。盈娘是父親的妾室,父親納她入府時,你不過五歲。她是父親征戰途中救下的一名女子,據說家人全死在戰亂中,是一個孤女。模樣清麗可人,氣質柔弱可憐,但硬要說美得如何驚為天人,倒也沒有,只是不知為何,父親卻偏偏着了魔一樣的愛重她。阖府上下都看的出來,自從她入了府,父親眼中便只有她。”
“母親并非好妒之人,她嫁給父親,本也是家族聯姻。兩人若一直相敬如賓下去,倒也不錯,只是父親發了瘋一樣的愛上這盈娘,卻是深深刺痛了母親。母親是曹氏女,是德陽鄉主,她矜持而高貴,有才學有見識,在夫君眼中卻比不過一個孤女。我想,這一定深深刺痛了母親的心。”
“這盈娘也是薄命之人。入府兩年後,因一件小事,母親責罵了她幾句,她便去院中淋雨,說是要接受天罰,誰知此後便高燒不止,不過月餘就去世了。”
“她下葬的時候,父親親扶靈柩,甚至在她墓前哭到暈厥,此事一度在京中成為醜聞,父親卻全不在乎。父親将盈娘去世歸結為母親的過錯,雖不好對母親發作,此後卻是處處避着母親,自請去戍守邊關。”
“我想,從那時起,母親心中便郁結不已。”
夏侯妍忽然想起了什麽,猛然擡頭,“當年母親帶我去溫縣問醫,也是因為此事?”
夏侯玄點點頭,“盈娘去世後,父親郁郁寡歡,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不在京中。母親的驕傲和自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也是從那時起,她開始篤信佛教,我想,是想借佛陀之力,化解心中的傷痛吧。”
不對,夏侯妍總覺得哪裏不對。僅僅是因為自尊受到傷害,所以就郁結心中,經年不散?若說是母親深愛父親,父親移情別戀愛上妾室,這樣的故事走向才更有說服力,不是嗎?
似乎還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隐在暗處,從未與他們的生活發生交集,卻又始終盤亘在母親心頭。
她努力回想着這些年來的一切,驀地,她想到一種可能,心狂跳起來。
“母親聽到東海王去世的消息,當時就吐了一口血,難道她和東海王……”
夏侯妍的話還沒說完,夏侯玄盛滿悲傷的雙眸已經給了她肯定的回答。
“事到如今,也沒有必要瞞你了。母親自小與東海王一同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短短幾個字,足以令她遙想母親的少女時代。
大魏一朝,忌憚打壓藩王,所有藩王都要在遠離京師的屬地待着,不許随意離城,不能有自己的私兵,且始終生活在當地官吏的監視之下。東海王曹霖少時離京,除了先明帝曹睿臨死前召宗室來京那一回,此生再未踏入洛陽土地。
顯然,在毫無實權的藩王和戰功赫赫的将軍之間,母親的家族選擇了後者,而母親接受了這種安排,并盡心盡力履行自己的職責,尤其是在生下一雙兒女後,她更是将毫無保留地愛都給了他們。
夏侯妍頹然的癱倒在椅子上,至此,她終于明白母親眼中隐藏的憂傷為誰而生。
或許父親夏侯尚在成婚時,也抱着差不多的心情。
諷刺的是,父親在婚後遇到了“真愛”,而母親卻只能在這深宅大院中品嘗苦澀。
想到此處,夏侯妍忍不住掩面痛哭。她從未見父母拌過嘴,更不消說起沖突,往日只以為是父母恩愛,今日方知,兩人的心離得那麽遠。
她終于明白了母親眉宇間為何常常透出一抹憂思,也明白了為何母親總喜歡登上後院最高的涼亭向東眺望。東海王的封地館陶縣,正是在洛陽東面。
母親這一輩子,先為家族利益而活,後為子女而活,真真正正為自己而活的歲月,可能也只有未出閣的時光。
見妹妹痛哭不止,夏侯玄坐到她旁邊,一邊輕拍着她後背,一邊給她擦去臉上淚水。
“兄長,你說,母親她,是不是聽到東海王去了,她也……她也……”
一個“去”字,始終未敢說出口,生怕說出來就成了真。
夏侯夫人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夏侯妍看的明白,自從聽說了東海王的死訊,母親眼中就沒了光亮,仿佛掐滅了最後一絲求生的意念。
夏侯妍與兄嫂三人輪流守在床前,這一日,夏侯夫人的精神格外的好,中午用了清粥和小菜,飯後又吃了幾樣水果,連日來灰黃的臉色也紅潤不少,呈現出久違的光澤感。
夏侯妍看在眼中,心中卻沒害怕。這莫不是古人所說的回光返照之相?
午後,夏侯夫人先是把夏侯玄和李氏叫進房中,将所有下人趕出去,許久之後,夏侯玄和李氏出來,又喚夏侯妍進去。
進屋之前,夏侯妍特意擦淨了眼角的淚水,又破天荒的往臉上敷了粉,臉上也帶着歡快的表情。
“妍兒,來,坐到母親身邊來。”
夏侯妍依言坐到床邊。
“來,扶母親坐起來。”
“可是母親身體虛弱,不可久坐。”
“無妨,無妨,我今日覺得精神甚好,不要擔心。”
夏侯妍将一個羽絨靠墊拍打一番後,放到床頭,然後一邊扶起母親,一邊将靠墊塞到她腰後。接着,又拉過被子蓋住母親的腿,這才脫下鞋履,坐到母親身邊。
夏侯夫人吃力地伸出一只胳膊,攬住女兒的肩頭。
“小時候啊,你可以整個人躺在母親懷裏,再大一點,就喜歡坐在母親膝頭玩耍,後來再長大,已不能坐到我身上了,就愛靠着我,往我懷裏紮。”
“如今,已經快比我高了,母親都快摟不住你了。”
夏侯妍躬着身子往母親懷裏去靠,“不管女兒長到多大,都是您的女兒。”
夏侯夫人一下下輕撫着她的頭發,“妍兒啊,你兄長與嫂嫂琴瑟和鳴,雖無子嗣,卻恩愛異常。母親若是去了,所憂心者,唯有你啊。”
“不會的,不會的,母親不要這麽說,母親一定長命百歲。”夏侯妍拼命搖頭,淚水大顆大顆的滾下來。
“我的傻女兒,人哪有不死的,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夏侯夫人擡手拭去她的淚,“妍兒聽我說,母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夏侯妍咬住下唇,鄭重點頭。
“妍兒,你這一次随軍,母親也算看明白了,你是非司馬昭不可,所幸,他能以命護你,也算不負你對他的一片癡心。那日在白馬寺,母親就已向佛陀起誓,你們的事,母親不再反對了。”
“母親……”夏侯妍睜大了雙眼,淚水模糊了視線。
“母親這一生,身不由己,郁郁半生,只希望我的妍兒,能夠随心而活。”
夏侯妍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麽,只是一味靠着母親,不停湧出的淚水将母親肩頭打濕。
“妍兒,莫要哭了,你去幫母親取一樣東西。博古架的最下層,有一個木盒,你抱過來。”
夏侯妍依言下了床,去北面博古架下抱出那個木盒,盒子雖大卻并不怎麽沉,夏侯妍把它放在床前的桌上。
“打開它。”
“是,母親。”
夏侯妍打開盒蓋,裏面赫然是碼的整整齊齊的信件,足有上百封,紙張均已發黃,夏侯妍只掃了一眼,就看到自己幼時不甚規整的字跡。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母親,這是…這是…”
“這是你的東西,母親沒有丢,從今天起,就交還給你,自己保管吧。”
這是她當年寫給司馬昭的信,一封也沒有寄出。
“妍兒,你還怨母親嗎?”
夏侯妍咬住下唇,搖了搖頭。曾經,她是怨過的,怨母親瞞着她私下攔截自己的信,怨母親害得自己和司馬昭失去聯系。但是如今,見這些信件都被母親妥帖存放,她心中只剩下對母親的心疼。
木盒中除了信,還有司馬昭的帕子。
她本以為母親一氣之下會把這些東西都丢棄,沒想到卻妥帖安放至今。母親這一生與所愛相隔,卻溫柔對待着她的愛情,夏侯妍不覺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起來。
“莫要哭了,莫要哭了,過去是母親執着于家族立場,對你感情之事橫加幹涉,如今,我也算看透了,若曹爽真是個無能之輩,再搭進去多少個女子的婚姻,也是沒用的。”
“不說這些了,妍兒,你打開底下的暗格。”
夏侯妍這才發現,揭開本以為是盒底的木板,下面還有一層空間,裏面赫然放着一枚小巧的金印,金印鑄造成烏龜的模樣,龜身上盤踞着一條蛇。金印下,是個“羽”字。
羽,正是母親的名諱。
“妍兒,母親接下來要說的是最重要的,你一定要記住。這是母親的金印,以後就留給你,用它,可以調動母親的暗衛。他們人數雖不多,卻個個都是忠誠勇武之人。若要用他們時,只需去洛陽城東的藍記鐵匠鋪,告訴鐵匠,升一面藍旗,當晚這些暗衛就會在你面前現身。屆時,你向他們出示這枚金印,他們就會聽你調遣。”
“珠寶首飾、田莊地契那些,母親已收到另一個匣子裏,交給惜悅了,那孩子會算賬,定能幫你打理好,無需你太過費心。只是這金印,定要自己收好。母親不怕別的,怕的是有朝一日,你與那司馬昭之間恩愛不在,情意消散,你還能有同他和離的底氣。”
“好了,把東西都收起來吧,給我端杯水來,說了這麽多話,口裏發幹。”
夏侯妍立刻收了東西,端過溫水來服侍母親喝下,然後,就陪着母親一同睡下。
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夏侯夫人于睡夢中逝去。
當夜,夏侯妍正睡在她身邊,因擔心母親的身體,她睡得很淺,夏侯夫人将手搭到她額頭上時,她立刻就睜開了眼。
“母親,怎麽了?”
“還好,沒發燒,沒發燒。”
夏侯夫人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回答她的話,随後便緩緩阖上眼。
這一阖眼,就再也沒有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