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警告

警告

白色布幔,挂滿了靈堂裏的每一根梁柱。

三日間,來吊唁的親朋好友、父兄同僚絡繹不絕,夏侯妍覺得自己就像個木偶一般,跟在兄嫂身後,向來者致意,表達感謝,然後再重新跪下。整套動作仿佛是機械的肌肉記憶,而在她內心深處,仍然不敢相信母親已逝這個事實。

明明前一刻,撫着自己額頭的手還是那樣柔軟,下一刻,再怎麽叫母親也得不到回應了。

夏侯妍跪在那裏,檀香木靈柩一角的朱雀雕像映入眼簾,她就一直盯着那處,淚水如小溪般無聲無息的往下流。

棺椁之外,嗚咽不止,棺椁之內,陰冷寂靜。

何蓉跟着何晏一同到來,夏侯妍見是她來,想要起來,誰知雙腿一麻,兩眼發黑,險些跌倒在地,幸虧一旁的嫂嫂李氏一把将她扶住。

“妍兒當心,跪得太久了,腿腳發麻,須得起慢些。”

何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早已腫得像核桃一樣,見了夏侯妍,上前握緊她的手,一邊叮囑她莫要傷心,一邊自己哭得淚流不止。

夏侯夫人去世,令她回想起了自己幼年喪母之痛,又添一層悲傷。

鐘會是自己來的,臂上還帶着為父守孝的白绫布圈,夏侯妍見他如此,不免生出幾分同命相憐之感。

司馬昭則是日日都來,每日清晨至,深夜歸,也不刻意找她說話,只是跪在賓客的位置,或幫夏侯玄處理些吊唁瑣事。

夏侯夫人禮佛,靈堂之內不設葷腥,府中備下的食物多是素面、熱湯餅等物,夏侯妍心中苦悲,什麽東西吃兩口便擱下,李氏也是。司馬昭便每日從府中帶了做好的栗子糕等點心,特意命人作成一口的大小,方便她們随時吃上幾塊。

“司馬公子對小姐之用心,無微不至,夫人在天之靈,盡可放心了。”

惜悅合掌閉目,口中念念有詞。

高迎娣也學着她的樣子,合起手掌,“夫人放心,迎娣定會盡心服侍小姐,以報夫人和小姐的大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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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內隔出了一個內間,由白馬寺高僧釋道帶領僧衆誦經,僧衆分日夜兩班人,以确保靈堂內經聲不斷。

三日停靈之後,就到了下葬之日。

遵照夏侯夫人的意願,她的靈柩被放置在夏侯尚墓地的東側,這裏地勢較高,向東望去,一目千裏。

一縷殘念,至死不忘。

夏侯夫人下葬後,釋道帶領僧衆繞棺椁念誦地藏經,誦經完畢,夏侯妍追問釋道。

“師傅,佛家相信有來生,是不是?”

“阿彌陀佛,确有來生,生生世世,循環往複。”

“既如此,我以後日日向菩薩祈禱,下輩子,我做母親,讓母親來做我的女兒,行不行?”

釋道眼中露出悲憫之色,“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你送她,她送你,都是一樣的苦。小姐,夫人乃禮佛之人,若能往生極樂世界,方能脫離此苦。”

“往生極樂世界,我和母親還能在下輩子遇見嗎?”

“往生極樂,便是脫出六道輪回,不入輪回,自然不可見。”

相守有時,再見未知,這便是佛家所說之苦嗎?

回府後,夏侯妍依舊與兄嫂去守靈堂,按照慣例,母親雖已下葬,靈堂卻要燃燈供奉足七日。

深夜,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到府中。

當朝大司農桓範,以智謀超群著稱,也是曹爽三兄弟的智囊。

桓範前兩日已經祭拜過了,今日為何又來?而且是在夜深人靜之時?夏侯妍滿腹狐疑。

鬓須花白的桓範在靈堂祭拜後,轉向夏侯玄,“世侄,可否借一步說話?”

随後又看向夏侯妍,“世侄女,你也過來。”

桓範出自谯郡龍亢,是曹爽同鄉,夏侯夫人祖上也出自此地,桓範這般稱呼她兄妹倆,也說得過去。只是,桓範與夏侯玄往來不密,與夏侯妍更是從未單獨交談過。此番操作,卻是為何?

夏侯玄将桓範請進議事廳,着下人奉上茶水,關好門。

“如今屋中只有我們三人,世伯有話請講。”

“世侄,你我同為大将軍陣營之人,我就長話短說了。如今你為雍涼總督,能否調一支兵來,駐紮于洛陽城外,以防……”

夏侯玄猛然擡頭看向他。

“以防何事?”

桓範沉吟片刻後,壓低了聲音道,“有變。”

“世伯為何突發此言?況且如今只有我們三人,又何須如此小心?”

“縱然是在自己家中,亦要當心,隔牆有耳。”桓範說這話時,瞟了一眼夏侯妍,夏侯妍心中一跳。莫非他知道司馬昭派暗衛守護自己?可是,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這暗衛是否日日守在暗處保護她。

“世伯請把話說清楚些,何人生變?因何生變?”

桓範捋着花白的胡須,“京中三頭猛虎,除了司馬家父子三人,還能有誰?”

“司馬懿早已被奪了兵權,且年老患病。其兩子,一人置于大将軍眼皮底下,一人不過是典農中郎将,世伯是否過慮了?”

桓範冷哼一聲,“司馬懿老謀深算,慣會做戲,他這病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哪!他那兩個兒子,也都不是泛泛之輩。此次曹爽伐蜀失敗,寸功未立,盡失軍心,朝堂之上非議四起,尚書臺堆滿了彈劾大将軍的匿名奏折,只是都被鄧揚他們壓着罷了。”

“世伯懷疑,有人在背後推動此事?”

“不錯,彈劾曹爽,此時正是最好的時機。好大喜功,勞民傷財,樁樁件件,都是事實!若是我,也會選在此時發難。不過,”桓範轉身,目光灼灼的盯着夏侯玄,“我擔心,這還只是開始和試探,接下來,還不知要掀起何等驚濤駭浪。”

“京都禁軍,盡在大将軍兄弟之手,他人即便有禍亂之心,也不會得逞。”

“話雖如此,老夫總覺不安。你若能安置雍涼軍在城外,內外策應,方能萬無一失。”

“世伯,要調集地方軍,需有陛下禦筆朱批,您不會不知吧?”

桓範捋着花白的胡須,悠悠道,“若是有太後密旨……”

夏侯玄眸光猛然收縮。

“只需隐秘行事,調親信之兵,着便服而來,藏于城外。一朝有變,即可策應,世侄以為如何?”

夏侯玄被這個大膽而激進的提議震住,陷入了沉默,屋內靜悄悄的,只有燈芯燃燒的輕微噼啪聲。

半晌,夏侯玄輕輕開口。

“世伯,此事,我無法應下。”

桓範臉上露出失望之色。

“一則,此舉若瞞着陛下,等同謀逆之罪;二則,我如今雖為雍涼都督,卻未立寸功,在軍中威望不夠,實難調兵。”

夏侯玄語氣中透出苦澀,事實上,豈止是威望不夠,此次伐蜀失敗後,他在雍涼軍中稱得上是威望掃地。

見兄長如此,夏侯妍心中不忍,對桓範道,“世伯,此等大事,為何不與曹爽商議,若他同意,調兵之事豈非更易實現。”

“早就商議過了,咱們的大将軍斥責我是小題大做,我才來找你們兄妹。”

“說到這裏,我要提醒你了,世侄女,當心你身邊的那條毒蛇!”桓範語氣沉重。

“誰是毒蛇?”夏侯妍立刻追問。

“自然,是與你過從甚密的司馬昭。”

“你……你怎知……”夏侯妍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桓範揮手打斷,“我自然知道你與他親厚。我一直派人暗中監視着司馬氏父子,明面上的事,都瞞不過我的眼睛。世侄女,你糊塗啊,居然冒着生命危險随那司馬昭!此人心機深沉,恐非良人。”

連自己偷偷随軍之事他都知道,夏侯妍心中一凜,嘴上卻還不想服軟。

“你怎知我跟在軍中?”

“哼,老夫可不像曹爽那般蠢笨,竟信了司馬昭有龍陽之好的傳聞,還送象姑與他。老夫早知你兩人親厚,能讓司馬昭那小子日夜不離帶在身邊的,除了你,不會有其他人了。”

“世侄女,別怪老夫沒提醒你,不要跟錯了人。立場不同,沒有好結果。”

夏侯妍心生不悅,忍不住出口反駁。

“你為何說子上哥哥是毒蛇?可有證據?”

桓範一怔,随即捋着胡子悠悠道,“老夫沒有證據,但越是滴水不漏、不留痕跡,越是令人起疑。此次行軍途中,以孟達舊部做試探,我看地分明,司馬昭之隐忍心機,不在其父之下。”

試探,孟達舊部。

夏侯妍突然明白過來,“曹爽讓人僞裝孟達部曲來行刺,是你的主意?”

“自然。若不是老夫,就憑那三個蠢豬笨牛,如何能想出此等妙計。當日行刺,一為試探司馬昭有無豢養暗衛,二為觀察他心機行事。他沒有暴露暗衛行蹤,看出了刺客有異,卻又不加追究,只是任曹爽将人帶走滅口。好心機,好心機哪!”

夏侯妍忽然想起那一日帳中狼藉,案桌被砍落幾段,床鋪被萬劍戳刺,棉絮漫天,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氣,她騰得一下站起身:

“大司農這番計謀,恐怕不止為試探吧?若不是子上哥哥早有警醒,提前換了營帳,恐怕早已死在刺客亂劍之下!

桓範以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司馬家的人,怎會那麽容易死?司馬昭自小随父兄征戰,歷大小戰事不知凡幾,此等刺殺又如何能傷他分毫?倒是你,世侄女,你真了解司馬昭這個人嗎?”

“遼東一役,司馬懿屠殺萬餘人,襄平城內十五歲以上男子,公孫淵手下兩千官員,全被殺盡,此等狠毒寡恩,世所罕見。其妻張春華,亦非普通閨閣婦人,曾親自手刃府中不馴侍女。這樣一對父母生養出來的孩子,能是什麽良善之輩?”

“若說司馬師是頭猛虎,司馬昭就是條毒蛇。你可知,毒蛇在捕獵之時,總是悄悄潛藏在暗處,一旦時機成熟,就會發動猛攻,一擊致命。”

一陣夜風吹入,案上燭火飄搖不止。夏侯妍低垂了眼眸,片刻後擡起,眸中隐有淚光浮動。

“大司農以父母之行加諸其子之身,是否有失公允?這些年來,我親眼看着子上哥哥被你們打壓、暗算,卻始終隐忍自持,這還不夠嗎?他若真做出反擊之舉,不也是你們步步相逼所致?”

她每說一句,便向桓範走近一步,直至走到他面前,擡首逼視他。

“戰事為公,兒女為私。子上哥哥與我之間的事,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司農請勿贅言。”

她周身散發的凜然之意,令桓範為之一震,這氣勢倒頗有幾分其父夏侯尚的影子。可惜,可惜,夏侯尚這一對兒女,若是調換下性情……

桓範搖搖頭,“世侄女太過天真,你看到的,未必不是那司馬昭想讓你看到的!”

轉身又看向夏侯玄,“爾等畏縮不前,老夫獨木難支,大禍不遠矣。記住老夫的話,若有朝一日,司馬氏父子發難,曹爽之後,就是夏侯家。”

說罷拂袖而去。

房門大開,冷風灌進來,燭火猛然倒向一邊,堪堪要滅掉,片刻後複又立起,明明暗暗,搖曳不定。

夏侯妍走到夏侯玄身邊,“兄長,他說的,有可能嗎?”

夏侯玄轉身面向胞妹,如玉的面容上是和暖笑意,“朝堂局勢,波詭雲谲,暗潮洶湧。但我想,有智囊在,還不致于走到那一步。妍兒放心,無論發生什麽事,兄長都會保護好你,不讓你受半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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