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上)
變 (上)
“妍兒平日愛吃些什麽?哀家叫禦膳房做上,你久不來宮中,這一頓晚膳必得叫你吃得舒心。”
“謝太後娘娘疼愛,臣女不怎麽挑食,什麽都愛吃。”
“胃口好,是有福之人”太後笑道,“可有忌口?”
夏侯妍認真想了想,“只是不愛吃韭菜,別的都好,酸、甜、辣、鹹都愛吃。”
立于一側的白錦聞言輕笑,“這點倒是跟咱們太後一樣,太後最不喜韭菜、蒜苔等辛辣之物,說是吃了胃痛,味也不好聞。”
說罷吃食,太後又問她在家讀些什麽書,可會女紅。提到女紅,夏侯妍紅了臉,她自小不擅長拿針,唯一繡過的一個荷包,針腳歪歪扭扭、大小不一,更可怕的是,針腳稀疏到能漏下粟米粒。
聽夏侯妍提及往日糗事,太後忍不住笑了起來,眼角眉梢都舒展開。夏侯妍只是實話實說,太後說什麽,她便答什麽,沒想到竟讓太後如此開心,她一直有些緊張的心緒也稍稍放松了些。這才觑着這間隙,偷偷打量太後的長相。
郭太後身量嬌小,雖年近五旬,身材依然豐纖有度,她生着一張圓臉,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些,眼睛圓而大,笑起來時眼尾有皺紋,卻不失嬌美,可以想見,年輕時也是位嬌俏動人的女子。相貌之外,周身更有一種久居上位者的氣度。夏侯妍注意到,她吩咐左右做事時,常常不靠說話或手勢,僅一個眼神,身邊侍從就能會意。
只是,太後笑得雖多,笑意卻不達眼底,眸光深處,似乎總有一抹暗色。她忽然想起,母親曾說過,大将軍曹爽掌權後,強令郭太後遷居永寧宮,與幼帝分開,太後傷心,日夜流淚不止。
看來,即便貴為太後,依然有許多身不由己之處,亦難免尋常人家之苦。
說了一會話,剛覺口渴,白錦就親自捧了茶具上來,金鳳執壺并一對金鳳杯依次擺開,溫熱的茶水汩汩落入杯中,馥郁的茶香瞬間彌漫在空氣中,令人口舌生津。另有宮女送上九個銀碟,盛着精致的各色點心。
“妍兒,你也嘗嘗這宮中的點心,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郭太後只揀一兩塊吃了,不停勸夏侯妍多吃些。夏侯妍近日為母守孝,無心飲食,勉強用了三塊,其餘的皆被太後賞給了宮中下人。
郭太後的習慣,是用畢午茶便要散步消食,于是,夏侯妍便陪着她在永寧宮的後花園一邊散步,一邊閑聊。
“這裏呀,過去曾是獸苑,我記得那時,吐火羅國、月氏國進獻的奇珍異獸,先帝都叫放在這裏,有獅子、大象、羚羊、赤豹……哀家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獅子的情形,其聲壯如雷鳴、力大可裂犀分象,當真是威風凜凜、令人畏懼。只有至尊帝王,才能駕馭此等猛獸。羚羊角雖其貌不揚,卻有個特殊的用途,可以擊碎扶南出産的紫色金剛石,匠人們用其擊碎整塊的金剛石,逐個打磨精致,鑲嵌于冠上、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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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妍聽得入了神,“那後來呢?獸苑怎麽沒了?這些異獸都去哪裏了?”
“後來,先帝大破羌胡,複通西域,大赦天下,便着人将這些異獸放歸山林,重回天地了。”
“不能見到太後說的這些異獸,臣女深以為憾,但一想到它們從此不再受羁絆,複歸天地間,也覺是樁美事。”
“你呀,”郭太後輕拍她的手,“早聽你母親說,你是個不愛受拘束的性子,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晚膳之後,郭太後照例要淨手,但這淨手的流程與常人大不相同。用澡豆淨手後,撤下淨手的銀盆,另換一只更深更大的銀盆,盆中盛滿溫熱的水,再用厚實的絨圈錦将兩只手包起,放于銀盆中浸透,直泡得十個手指節都舒展開,通體舒泰,才算淨手完畢。
夏侯妍也跟着享受了一次這般流程,舒服得她眼睛都要閉起來了,只想着待回家後,也要讓何蓉和惜悅都試試。
夏侯妍本以為用過晚膳就可回府,誰知太後竟提出,要她在宮中留宿一夜。
“哀家近日神思不寧,不得安睡,妍兒就在這永寧宮留宿一晚,陪陪哀家,可好?”
太後既已提出要求,于情于理,都不宜再推辭。且郭太後談吐優雅,見識廣博,夏侯妍覺得與她交談也頗有意趣,只是宮中處處講規矩,總不如自家自在。
時值深冬,天黑得早,寝殿中早早掌燈,夏侯妍的床離太後僅幾步之遙,中間僅隔着一道紗帳。
“太後娘娘,時辰到了,奴婢為您梳發吧。”
名叫綠璃的宮女,是專門伺候太後梳頭的,太後每日梳頭、散發,都有固定的時辰,從未延遲。
郭太後視線沒有離開手中的書,低聲道,“再等片刻。”
郭太後也是愛書之人,睡前每每手不釋卷,并叫夏侯妍在她床頭的書櫃中随便挑着看。
夏侯妍正翻開一頁書,忽然聽到紗帳後傳來一聲深深嘆息。
“太後娘娘,可是有什麽憂心之事?”
“無他,唯覺孤苦凄涼,垂垂老矣。”
“太後娘娘可不老,娘娘的手比臣女白嫩多了,娘娘笑起來,明豔照人。”
郭太後笑起來,“你這孩子,嘴可真甜,倒叫哀家遺憾自己沒有女兒了。妍兒,你還小,不明白,人之老,不在外貌,而在內心。發未白,齒未落,心卻已蒼涼。”
太後話音未落,殿外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這在永寧宮中極不尋常,進宮這半日來,夏侯妍所見的永寧宮下人皆是輕聲緩步。
她心中一動,這是出事了。
“太後娘娘,太後娘娘,出事了,出事了。”
宦官高亢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太後娘娘,是掌事宦官黃齊。”
“叫他進來。”
殿門從內推開,黃齊顧不得脫靴,膝行至殿中,叩頭不止。
“太後娘娘,出大事了!禁軍擅自進宮,如今已把守了每一處宮門,不讓奴婢們走動,這是要造反呀,娘娘!娘娘!”
黃齊一邊說一邊痛哭流涕,臉色青白交加,渾身抖如篩糠。
瞬間,殿中各處響起嘈嘈切切私語,甚至有一名宮女失手碰倒了燭臺,燭臺掉落地面上,砸出一聲脆響。
宮女跪倒在地,連連求饒。
紗帳後的郭太後緩緩起身,語氣沉穩如山。
“不管發生什麽大事,也不能失了宮中氣度。怕什麽,都是自己人,禁軍不過是來執行護衛之職。”
郭太後說着,從賬後走出,只見她面容端肅,威儀攝人,已全無下午閑談時的普通貴婦模樣。
“傳哀家命令,宮中各處人等,安守各自本分。平日裏做什麽,今日還做什麽。只有一點,不要與禁軍起沖突,更不要想着向宮外通風報信。謹守此道,便無人害爾等性命。”
或許是被郭太後鎮定的情緒感染,黃齊漸漸抖得不那麽厲害了,他連連稱是,領命而去。殿中衆人也中止了私語,只剩下收拾燭臺、清掃地面的聲音。
夏侯妍的心狂跳起來。
禁軍向來在宮外守護,如今突然闖入內廷,又把守住各個宮門,朝中必然發生了大事。
會是什麽?
對了,太後曾提到,今日皇帝陛下出城祭掃,莫非有人趁陛下不在,犯上作亂?也不知陛下現在回宮沒有。郭太後雖面色冷峻,卻鎮靜如常,是她心堅如鐵,還是……
還是她早知有此變故?
夏侯妍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卻難得定論,忽然想起惜悅和高迎娣還在宮中,不知她們是否會有危險,立刻急步行至郭太後面前跪下。
“太後娘娘,臣女的侍婢還在宮中,臣女擔心她們……”
“妍兒起來,你放心,她們在耳房中好好的,不會受到一點傷害。哀家一直叫人陪着她們,吃、喝、睡皆一如往常。”
郭太後說話時,殿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步調一致,整齊劃一,夏侯妍立刻反應過來,這必是訓練有素的士兵。
殿外游廊下的宮燈将伫立兵士的身影投射在窗紙上,從夏侯妍的角度,能看到飾有盔纓的頭盔和長槍的槍尖。
“白錦,你去看看,來的是誰。”
“是,娘娘。”
白錦領命而去,片刻後回來禀報,“太後娘娘,帶軍入永寧宮的,是娘娘的侄子、鎮護将軍郭建。”
鎮護将軍郭建,素來掌握宿衛,守護皇廷安全,又是郭太後的親侄,如此看來,她們定然性命無虞。
只是不知,接下來要發生何事?郭太後在這次事件中,又扮演着什麽角色?
郭太後臨窗而立,長長的裙裾拖在明淨如水的地上,聽到白錦的回話,她只是略一颔首。夏侯妍覺得,她越發看不懂這位太後了。下午同游禦花園時,談起先帝的獸苑,她像個普通的貴婦人一般善談、可親,如今,她矮小的身形獨立窗前,背影寫滿蕭瑟與孤冷。
那是殿中晝夜不息的火盆也化不開的冷意。
“妍兒、白錦留下,其他人都下去。”
太後一聲令下,殿中服侍的衆人一一躬身退去,夏侯妍注意到,即使太後背對着她們,這些宮女也是躬身倒着走路,絕不将後背對着太後。宮中規矩,由此可見一斑。
很快,偌大的偏殿便只剩下她們三人。
“哀家常常覺得,這宮中上上下下,都像在演戲。演了今日演明日,明日之後還有明日。”
殿內一片安靜,惟有更漏聲疊疊響起,為這安靜又添一分沉郁悠長。
“妍兒,你與哀家也算有緣。今日,你我也同做一回戲中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