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變(下)
變(下)
“白錦,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回娘娘,正是亥時末。”
郭太後轉身面向夏侯妍,“妍兒,聽你母親說,你的楷書寫得不錯。”
此時此刻,夏侯妍不信,郭太後還有閑情逸致談論書法。俯首道“太後謬贊,臣女不過會寫幾個字,筆法雜亂無章,難以入名家法眼。”
“你這孩子,一味謙遜。會寫字就行,咱們今日也不是要辦什麽書法品鑒,哀家近日手腕不适,你來替哀家寫幾行字,可好?”
太後所說,自然是沒有不好的。夏侯妍低低答是。
“白錦。”
“是。”
無需贅言,白錦就知道太後要什麽。她先将夏侯妍帶至書桌旁,然後轉身向立于南牆的書架走去,俄頃回來,将筆墨紙硯一應物品依次擺放好。
最後,将一卷黃色绫布,從右至左,鋪展于桌上。
黑犀角卷軸,绫布上繡有靛藍祥雲紋。
夏侯妍心中一震,這莫非是?
“哀家說,你來寫。第一字,須從右上角第一朵祥雲紋下開始,你可記住了?”
夏侯妍的嗓子眼有些發幹,“回太後娘娘,臣女記住了。”
“大将軍曹爽,世受國恩,不圖思報,屍位素餐,德行亦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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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妍猛然擡頭,正與郭太後視線相觸,郭太後目光凜然,隐有迫人氣勢。
“哀家讓你寫,你便寫。不可耽擱太久,殿外,還有人候着哀家這道懿旨。”
“是。”
夏侯妍低下頭,握緊了手中的白玉筆,只覺這杆筆有千斤之重,她要拼盡全力,才能控制自己的手不發抖。
“其罪累累如下:私占官營屯田,洛陽周邊尹川縣……;任人唯親,黨同伐異……”
寫着寫着,夏侯妍額上已沁出細密汗珠,白錦貼心的在她手邊放了一方絲帕,夏侯妍略一頓手,用左手取過絲帕,拭去那險些滴落在绫布上的汗珠。
“擅取先帝侍妾七八人,搶掠數十民女充府中舞伎……器物規格逾制,陛下之尚方署,幾成其私匠……”
“……上賤天子,下殘百姓。念其父祖功績,今褫奪大将軍封號,保留列侯之位,禁于府中……”
寫完最後一個字,夏侯妍已全身脫力,她幾乎沒有力氣拿起手邊的金印,在诏書最後印下太後的印章。
白錦将绫布卷起,呈給郭太後審閱,夏侯妍則頹然靠在椅背後,全顧不上該有的禮儀。
郭太後不喜歡曹爽,她是知道的,母親從前就提過,曹爽兄弟強逼太後遷居永寧宮,與年僅八歲的皇帝曹芳分開,母子兩人泣淚相別。
曹爽諸般罪行,她亦有所耳聞,不,不止是耳聞,有些還是她親歷過的,比如在尹川縣私占官營屯田,比如強掠無辜民女。
她只是沒想到,太後會在今日對曹爽發難,更沒想到,這道诏書會由自己下筆。
可是郭太後久居內廷,雖有尊位,卻無兵權,這皇城之外,必有人與她裏外呼應。是誰呢?僅僅是她娘家的兩個侄子,郭建和郭德嗎?
“人說字如其人,妍兒的字,端方不失逸然,可見妍兒品性正直,且有高曠之風。”
“這份诏書,無一字可改。妍兒,你将诏書送給殿外之人,白錦,你陪着一起去。”
夏侯妍雙手捧起那封诏書,強自鎮定心神,向殿外走去。她不知該往哪裏去,只是跟着白錦的腳步向前走。
殿外游廊上,數十戎裝兵士整肅伫立,目不斜視,前方,有一身着铠甲的将領背對着他們,正在聽下士回報消息。
夏侯妍腦中亂哄哄的,無暇細看對方是何人,只想到得近前,奉上那封诏書,早早結束這可怕的差事。誰知腳下一軟,身子直直向前趴去。白錦回身想要扶住她,但有人比她更快。
铠甲冰涼,掌心溫熱。
夏侯妍擡眸,看着托住自己手肘的戎裝将領,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子上……哥哥……”
嗓音滞澀,嘴唇發幹。
“阿妍,我在這裏,別怕。”
他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溫潤潋滟,身後,則是黑壓壓數不清兵士。
原來,與郭太後裏外策應的,是司馬家。
夏侯妍後來才知道,就在她見到司馬昭的一個時辰前,司馬太傅已帶着兩個兒子與數千死士,控制了洛陽城中的武庫。
然後,父子三人兵分兩路,司馬師與其父同去洛水浮橋,阻住曹爽,司馬昭則帶軍至宮中,請郭太後诏書。
司馬昭從她手中接過诏書時,兩人手指相觸,彼此皆停頓了一下。
“阿妍,事态緊急,我須立刻出宮。你在太後身邊,會很安全。待事成之後,我再來尋你。”
“有些事,我會慢慢向你解釋,好不好?”
他明白,她有許多疑問,只是此時此地,容不得她問,也容不得他答。
這是一個晴朗的冬夜,高遠的夜空中挂着閃亮的繁星,沒有一絲烏雲,槍尖與刀刃反射着慘白的月光,空氣中彌漫着鐵器的味道。
得不到她的答複,他就那麽耐心的看着她,墨黑的瞳仁直直望進她眼睛深處,斬斷她所有逃避念頭。
良久,她點點頭,司馬昭唇角微揚,擡手輕撫她臉頰,眼中有一如既往的寵溺和愛憐。轉身向兵士發出指令時,語氣已全是森森冷意,無盡威嚴。
夏侯妍看着他遠去的身影,忽然覺得有一絲陌生。
“太後娘娘,臣女鬥膽問一句,您為何讓臣女參與此事?”
回到殿中,夏侯妍終于忍不住,向郭太後發問。此時,她已十分肯定,今晚之事,郭太後是參與者、甚至是謀劃者。
“妍兒,哀家聽說,你曾扮作男子,混入征蜀大軍,随司馬昭參與駱谷之役。你對他用情至深,生死相随,哀家想,今晚這樣的大事,你定不願缺席。”
“今夜起事,若成,你與他自可恩愛如初;若不成,至少,你還可以見他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短短四字,其後深意不言而喻。夏侯妍只覺全身血液幾乎凍結。
“臣女愚鈍,還請太後明示。”
“你剛為哀家寫了那麽長的诏書,也累了,來,坐下慢慢說。白錦,溫一壺熱酒來。”
溫熱的琥珀色甜酒盛在琉璃盞中,在燈光下發出瑩潤光澤。郭太後輕抿一口酒,緩緩開口。
“此時此刻,皇帝與曹爽三兄弟,俱被困在高平陵。”
“司馬太傅要奪其兵權,收回大司馬印。曹爽若同意,則雙方兵不血刃,和平收場;曹爽若拒絕,則洛陽城将有一場厮殺。哀家如果沒猜錯,這會兒,司馬太傅已掌握了武庫,接下來,是城中禁軍。只要握住了禁軍和武器,這洛陽城,就牢牢握在太傅手中了。”
夏侯妍沉思了一會。
“可是,萬一曹爽退走邺城,召集地方兵馬,再來攻洛陽,太傅可有招架之力?”
郭太後眼中露出贊賞之色。
“哀家有些明白,太傅家的子上為何對你情有獨鐘了,聰敏通透、臨危不亂。你說的不錯,若是曹爽退走邺城,鹿死誰手,終難定論。不過,哀家與太傅都以為,曹爽不會這樣做。”
“為何?”
“一則,曹爽在軍中無威望,征蜀勞民傷財,大失民心,他的黨羽這些年搜刮郡縣財物,甚至侵吞皇親封地,早已失了上下之心,很難一呼百應。二則,曹爽貪戀府中嬌妻美妾,且他性喜奢靡,好謀無斷,定難下此破釜沉舟之決心。”
又一聲更漏聲傳來,在寂靜的深夜中顯得異常遙遠,夏侯妍心中忐忑,将琉璃盞握在手中來回摩挲。
她不想司馬昭輸,她也不想看見曹爽死,更不想看見洛陽城陷入戰火。事實上,她不明白為何一定要起事,維持之前的狀态,不也挺好的嗎?
不,仔細想想,其實朝野上下,對曹爽一手遮天的不滿情緒早已醞釀,只等待爆發的那一刻。
曹爽一直在欺壓司馬昭,不是嗎?在他就任典農中郎将時,出言譏諷;在他出兵征蜀時,派人行刺;在兵敗逃生時,命司馬昭為自己拼出一條生路,卻又不發援兵來救……
一樁樁,一件件,換了是她,也會有恨意。只是司馬昭一向表現的淡然平和,她就當真以為,還算可忍。
如此想來,只是奪去曹爽的兵權,讓他保留列侯之位,做個富家翁,也沒什麽不妥。
只是,事情會就此結束嗎?
萬一失敗,子上哥哥一家會遭遇什麽?
夏侯妍心中一動,忽而想到桓範那日的提議,“太後密旨”四個字,歷歷在耳。莫非,郭太後其實是想做兩手準備的?若司馬家得勢,尊她,則幫着司馬家;若司馬家不敵曹爽,則轉頭支持曹爽,以城外伏兵援助曹爽。
只可惜,兄長手中無可用之兵。既然此路不通,想必郭太後會将更多籌碼壓在司馬家這邊。
“太後,曹爽若同意交出兵權,此事便能了結嗎?”
郭太後嫣然一笑,“兵權在太傅手中,要如何對待曹爽,是他的事,哀家并不在意。哀家只想要自己的兒子,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