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圍府
圍府
第二日申時,郭太後終于放夏侯妍出宮。
臨走時,郭太後褪下自己腕上的金钑花钏給她戴上,夏侯妍推辭不得,只得收下。郭太後拍拍她的手,“無事了,放心回去吧。”
殿外,惜悅和高迎娣已等候了一刻鐘。見兩人并無異樣,夏侯妍放下心來,帶着她們向宮外走去。
黑壓壓禁軍已撤幹淨,內廷與昨日別無二致,就連廊角擺放的玉石都未移動分毫,更不會有她擔心的血跡。
昨夜的刀光劍影、劍拔弩張,在烈日下了無蹤跡,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車子一出司馬門,氣氛為之一變。夏侯妍掀開車窗簾向外望去,街上行人比平日少了許多,且大都腳步匆匆,神色緊張,沿街商鋪關得多、開得少,偶爾還會見到一隊戎裝士兵疾步穿過街巷。
從司馬門回夏侯府,要經過曹爽的大将軍府,這座洛陽城中僅次于皇廷的氣派府邸,今日高門緊閉,數百全副武裝的禁軍代替了往日的鞍馬牛車,将府門團團圍住。大将軍府邸外四角,各搭起一棟簡易木質高樓,上面有衛兵面向府邸而立,顯然是在密切監視着府內的人。
“小姐,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和惜悅姐從窗戶看到,來了好多兵,各個舉着長槍,好吓人。”
高迎娣在宮中就想問了,憋了半路,此時總算可以問出來了。
“沒什麽,那些禁軍是進宮守護太後的,昨夜你們也沒聽到打鬥聲,對吧?”
“可是,好端端的,禁軍為什麽要進內廷?還把大将軍府給圍起來了?”
高迎娣沒有見過這種陣仗,一晚沒能安睡,此刻依然處在高度緊張中。惜悅雖然沒說話,但看神色也好不到哪裏去。
見兩人臉色發黃,眼底發黑,夏侯妍就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
夏侯妍略一沉吟,“我瞧着這陣仗,咱們的大将軍以後怕是要換人了。不過,朝堂之事,終究與我們沒什麽關系,你們回去後,宮中發生的事一字也不可對外提,記住了嗎?”
惜悅和高迎娣立刻點頭,“小姐放心,我們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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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快到夏侯府門口時,遠遠的,就看到有一隊士兵執槍守在那裏。夏侯妍心中咯噔一下,下了牛車才看清,這些人從裝束來看,并非禁軍。
她還沒想清楚這隊士兵從何而來,又為何守在這裏,為首的那名領隊模樣的人,已走上前來對她行禮。
“見過小姐。”
惜悅本能地将她護在身後,斥道“你并非我家下仆,這小姐也是你叫的?不可對我家小姐無理!”
夏侯妍忍不住扶額,惜悅毫無武功,又愛哭膽小,卻從小謹記一個“忠”字,任何時候都不忘護衛她。只是,大多數時候都沒什麽威懾力。
“惜悅,往後站。這個人,我認識。”
惜悅睜大雙眼,一邊往後退,一邊盯着眼前的人看。她确信,在陪伴小姐長大的這十餘年中,她從未見過這個人。
“靳越,你叫靳越,對不對?”
那人粲然一笑,圓而大的眼睛微彎,一口白牙與微黑的皮膚泾渭分明。
“小姐的記性當真好,只聽過一次聲音,就能辨出屬下身份,屬下深感佩服。”
沒錯,此人正是司馬昭手下的第一暗衛靳越,自從前年開始,司馬昭就将他排來暗中護衛夏侯妍。當日在尹川縣,夏侯妍與司馬昭一同掉入地洞時,曾聽到他在地面上與司馬昭對話。
暗衛出現在陽光之下,是不是意味着,以後,再也沒有秘密活動的必要?
“你們為何要在我家門口?”
“回禀小姐,主人命我等在此守護小姐阖府安全。這兩日城中局勢不穩,還請小姐見諒。”
最後這兩句,靳越刻意壓低了聲音,只有夏侯妍才能聽見。
局勢不穩,難道還會有人來害她不成?她不喜歡自己的家被這樣團團圍住,說是保護,卻也像□□。
不過,眼下情勢不穩也是實情。他這樣做,也是因心中有他。想到這裏,夏侯妍心中一酸,也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
“子上哥哥在哪裏,他還好嗎?”
“請小姐放心,主人十分安全。至于主人在何處,屬下實在不知,還請小姐恕罪。”
入府見了嫂嫂李氏,雙方又各自訴說了一番昨日經歷,李氏原本不明白府前士兵是何身份,如今聽說是司馬昭派來保護他們的,便也放下心來。
“妍兒,此番入宮,太後可有為難你?”
夏侯妍幹脆地搖頭,“太後娘娘對我極好,跟我聊了許多趣事,請我吃了宮中的甜酒,對了,還送了我這只金钑花钏。”
夏侯妍擡起上臂,向嫂嫂展示那只金钑花钏,一副歡欣雀躍的模樣。她絕對不能說出幫郭太後寫诏書之事。皇家私事,知道的越少越好,這個道理,她還是懂得。
李氏見她如此,忍不住輕笑,但很快又露出愁容。她靠近夏侯妍,壓低聲音。
“妍兒,我聽說,大将軍昨日被拒之城外,今日午後才得以進城。有人看見,昨日帶兵守城門的,是司馬太傅和長子司馬子元。”
嫂嫂溫厚平和,一向待她極好,說這話時,眼中卻帶了幾分探究。
見她不說話,李氏移開視線,繼續說道,“這兩年來,司馬太傅一直稱病不出,人都說他垂垂老矣,病得厲害,沒想到,這病竟好得這樣快……”
話裏有話,點到即止。
夏侯妍伸手去握李氏的手,她的手很瘦,摸起來有些發涼。
“嫂嫂,這些事與咱們家沒有關系。兄長、嫂嫂還有我,一定會好好繼續生活下去。”
李氏點點頭,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走到門口時,她又回頭來,“妹妹,若是大将軍被拘,我想,你兄長也快回來了,福兮?禍兮?”
望着李氏遠去的身影,夏侯妍有一瞬間的怔忪。曾有人嘆息,嘆兄長風華絕代,文采淵博,娶妻卻相貌平平,出身貧寒。他們哪裏知道,自己這嫂嫂胸有丘壑、蕙質蘭心,亦非尋常婦人。
嫂嫂說的沒錯,誰都知道,兄長是被曹爽送到雍涼都督這個位置上的。曹爽若失勢,兄長又能在那個位置上待多久?
昨夜她一味擔心司馬昭受傷,并未想到此事對兄長的影響。如今起事既已成功,兄長的前途又成了令人揪心之事。
與李氏分開後,夏侯妍回到自己房中,将那只金钑花钏取下,命惜悅收入匣中。
“小姐,此物是太後所贈,您不戴着嗎?”
皇家賜物,是天大的榮耀和恩寵,多少人恨不得日日佩在身上,逢人便誇耀一番。
“我如今還在孝期,不戴它,太後娘娘應也不會怪罪。實在不行,等以後進宮時再戴上吧。”
又過了兩日,夏侯妍才見到司馬昭。
他未着戎裝,腰間配一把長劍,見夏侯妍在廳中等他,大步流星走來,不待她開口,就一把将她抱在懷中。
他的胸膛在劇烈起伏,摟住她的手臂硬挺如鐵。
夏侯妍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不由反手抱住他,兩只手在他後背上輕輕拍撫,以示安慰。
良久,他的手臂才稍稍松開,卻并不離開她,只是低頭問她。
“阿妍,太後下的那道诏書,是你寫的?”
夏侯妍擡頭,正撞進他深泉般的眸子中,她輕輕點頭。
“太後說她手肘不适,讓我代她寫,我,我也無法拒絕,就硬着頭皮寫了。哥哥這樣問,可是有逾矩之處?”
“既是太後叫你寫的,自然無事。只是,阿妍那夜,可曾害怕?”
去永寧宮取太後诏書,名正言順的對曹爽發難,本就是他們計劃中的一環,只是他沒想到,郭太後會在這個節骨眼把夏侯妍叫到宮中,又讓她執筆,寫下這份诏書。
他本不欲她參與其中,只想她安全待在府中,直到此事平穩結束。卻偏偏有人要将她扯進來,父親打開那份诏書時,他一眼就認出了她的字,清麗端方,又不失高曠逸然,正像她這個人一樣。
“一開始,的确有些怕,這麽重大的事,不知怎麽自己就身涉其中了。不過,寫着寫着,也就不怕了,一心只想着不要寫錯字,出了許多汗。”
“見到你以後,才是真的害怕。太後說,她把我叫到宮中,就是想着萬一起事失敗,我還能見你最後一面。”
“如此,我倒要感謝太後的體貼周全。”司馬昭語氣中,冰涼涼一片嘲諷之意。
“子上哥哥,你沒事就好。”
夏侯妍用力環住他的腰,每個人都有不得已之處,都有複雜的多面,她已不願去想郭太後還有什麽用意。如今塵埃落定,她的子上哥哥平安無事,這樣就好。
司馬昭将下巴抵在她頭頂,嗓音微啞。
“阿妍,你,可怪我?”
“怪你什麽?”夏侯妍将頭埋在他胸口,聲音悶悶的。
“此事,事先未對你透露分毫。”
夏侯妍點點頭,又搖搖頭。“原來,你也知道對不起我。我原是有些怨你的,但見了你,又不舍得了。”
“阿妍不問我,為何要行此事嗎?”
夏侯妍松開環在他腰間的手,微微後撤身子,擡頭看他。
“我與哥哥一路走來,經歷了許多,我見過哥哥受委屈,也知道哥哥數次身處險境。”
“換作是我,也不想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司馬昭眼中露出釋然笑意,擡手輕撫上她一側臉頰。她的臉瑩潤白皙,近來又小了一圈,令他心中疼惜之意又增三分。
“得阿妍知我心,此生已無憾。”
“哥哥,事情結束了嗎?”
司馬昭微微點頭,“诏書既出,曹爽伏罪,現已交出大司馬印,革去官職,削去兵權,仍保留召陵侯爵位。”
“那為何還要在曹爽府外設重兵把守。”
“此為暫時之舉,恐曹爽門下人生亂。待過些日子平靜下來,自然就會撤去。”
司馬昭只待了片刻,就要離開。夏侯妍送他到廳外,誰知他視線向下一移,突然頓住腳步,“阿妍,等一下。”
她依言站住,就見他在她面前單膝着地,直直地跪了下去。
這個動作太過突然,她一時拿不準他要做什麽,本能的想往後躲,卻被他拉住一只袖子,動彈不得。
“阿妍別動,腰帶松了。”
因在孝期,她腰上一直綁着一條白绫帶,白绫柔滑,行動坐卧間不覺有些松弛。
司馬昭微仰頭,修長的手指将那白绫從她後腰處一路捋到前面,将白绫兩端內側的細帶交叉系好。
夏侯妍怔怔地看着他,他比她高大許多,平日裏兩人離得近了些,她就得仰着頭同他說話,還是第一次從這個視角看他。
廊下燈光為他的睫毛塗上一層毛茸茸的光圈,半高的青灰色領口中露出一截修長脖頸,再往下,線條微凸,是男子的喉結。
他的肩膀寬闊,手臂修長,腰身勁瘦有力。就連這般單膝跪着,背脊都挺得筆直。
“這樣系,可好?”
他仰頭問她,燈光下,他薄唇微翹,墨黑的眼眸中隐有萬千星光浮動。
夏侯妍磕磕絆絆道,“好,好,極好。”
夜間,守在府外的一名士兵輪值休息時,神神秘秘的湊到靳越身邊,低聲說,“老大,你知道今天我去府裏幫忙送菜時,看見什麽了嗎?”
靳越瞪了他一眼,“有話就說。”
“我看見,主人就這麽直挺挺地跪在夏侯小姐面前,好像是在為她整理衣服。雖說是單膝跪地,但這,這可真是前所未聞哪!主人是何等人物,竟對她做到這種地步,啧啧。”
“你懂什麽,這位小姐,将來必是咱們府上的夫人。”靳越說着,在他頭上猛彈一記爆栗,“以後切記,不可妄議主人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