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誅族(上)

誅族(上)

一夕之間,京中已換了天地。

大将軍曹爽被褫奪兵權,困在府中,空有名爵,全無實權。其二弟、三弟亦獲罪被幽禁。

曹爽府中大批嬌美姬妾、舞姬,皆被放歸民間,恢複自由身;府中珍飾裘袍,凡逾制者皆被收入國庫。

太傅司馬懿重掌大司馬印,任大将軍、總攬朝中兵權;加封長子司馬師為衛将軍,封長平鄉侯,食邑千戶,領中護軍之職;次子司馬昭護衛兩宮有功,封新城鄉侯,食邑千戶,任中領軍。

今朝座上客,他年階下囚。有人得勢,就有人失勢。過去曾因不肯攀附曹爽遭罷免的名士傅嘏被重新啓用,任河南尹;而曾依附于曹爽兄弟的鄧揚、李勝等人,則惶惶不可終日。

一日,夏侯妍外出,正好路遇司馬師新婦羊徽瑜。羊徽瑜一臉薄怒,車上載着兩名美貌舞姬,向李勝府中駛去。李勝歷任荥陽郡太守、河南尹等官職,後被曹爽任命為荊州刺史,只是尚未離京赴任,曹爽已被奪了權。

“妍兒妹妹,遇見你正好,也不用姐姐專程登府去提醒你了。如今這些人拿過去巴結曹爽那一套來讨好子元兄弟倆,珠寶首飾、美人香車,流水似得往府裏送。車裏這兩個,是鄧尚書送的,我今日親自将他們轉送李大人。李大人去年沒了妻子,如今正是寂寞孤苦之時。”

“只可惜,如今我與子元分府另住,否則姐姐也将子上那裏的莺莺燕燕一并處理了,省得你煩心。妹妹雖在孝期,也得留一只眼看着點,莫要被別人鑽了空子。”

夏侯妍知道她是為自己好,心裏升起暖意,“多謝瑜姐姐,不過子上哥哥并非登徒浪子,我信他。”

“妹妹豈不聞,猛虎亦有酣睡之時?近水樓臺先得月,這些女子留在府中,難保不會觑着機會鬧出些事情來。妹妹好歹留意着。”

夏侯妍目送着羊徽瑜的車子離去,心緒一時有些複雜。過去無人問津,如今炙手可熱,世事變幻,莫過于此。

她整日在府中為母守孝,無事并不出府走動,司馬昭則諸事纏身,忙于政務,細細算來,兩人已有數日未見。

要不要去見見他呢?

正思忖間,馬車已駛入永平路,司馬府的宅邸遙立于前。夏侯妍叫住馬夫,“今日為何繞遠路走到這裏來?”

“回禀小姐,建春路如今正在修整,不通馬車,只得走此路回府。”

Advertisement

馬車駛近司馬府,只見往日冷清的府門口停了數輛馬車,皆高大華貴,形制不俗。就在他們的馬車駛過時,幾位身着華服之人從府門進進出出,好不熱鬧。

夏侯妍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沒有停車,命馬夫掉轉馬頭,去何府。

何蓉正在府中作畫,見夏侯妍來,扔掉手中畫筆,命下人準備茶水美食。

“蓉蓉近日身體如何?叔平兄長,可還好?”

何蓉露出一抹苦笑,“兄長素日自稱曠達之人,可自從曹爽失勢,他便惶惶不安,飲酒食藥越發兇狠,這幾日稱病在家,也不去上朝。”

“妍兒,我近日心中不安,總覺得還有什麽事要發生。你說,過去兄長跟着曹爽,一直打壓司馬兄弟,他們如今得勢,會放過我兄長嗎?”

“曹爽交兵權之日,司馬太傅曾指洛水為誓,稱不篡權、不濫殺、不傷宗親,我想,位高權重如他,總不至于背棄此誓言。且叔平兄長為當朝驸馬,就算顧及皇家顏面,應也不會害他性命。”

何蓉緊皺的眉頭微微舒展開,“妍兒言之有理,我心中總算稍得些安慰。”

隔壁屋中忽然傳來一聲異響,仔細聽去,似是嘔吐之聲。隔壁屋,正是何晏的卧室。

“蓉蓉,這是何聲?莫非叔平兄長身體不适?”

“五石散嗑多了,就這樣。不必管他,左右也死不了。”

何蓉嘴上雖不留情,卻兀自紅了眼圈,将臉別向一邊,“若是公主嫂嫂還在,就好了,多少能管束着兄長些。”

“妍兒,你知道嗎?過去兄長得意時,我只盼着嫁給鄧忠,想離他遠遠的,可是如今見他失意落魄,我又對遠嫁生出了遲疑之心。”

她随即譏諷一笑,“人都知鄧艾乃是司馬太傅心腹,被太傅提拔于微末之時。今太傅得勢,鄧艾必能大展拳腳。兄長如今倒是不再提士庶之別了。”

數日之後,夏侯妍正在府中習字,忽見惜悅急急從外而入,臉色蒼白,嘴唇微抖。

“不過是叫你去買酪來吃,怎得抖成這樣?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小姐,”惜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将軍,不,曹爽被指謀反,鄧揚、畢軌、丁谧、何晏等人皆為同黨,陛下已命司隸校尉盧毓主理此事……”

夏侯妍手上動作猛然一頓,一滴墨汁自筆尖滑落,在紙上渲染開,将剛寫好的字蓋住。

“惜悅,你方才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确,小姐。今日出動了許多中護軍,将涉事官員府門團團圍住,奴婢方才繞去驸馬府看了一趟,那裏已被重兵把守,外人不得入,府內之人亦不可出。”

如此一來,就算她想去看何蓉,也是不行了。

夏侯妍擱下手中筆,扶着桌面緩緩起身。

要說曹爽驕奢淫逸、魚肉鄉裏、好大喜功,她是知道的,但若說他謀反,她實在難以相信。曹爽本是曹魏宗室,又是輔政大将軍,位極人臣。被幽禁之前,他日常所食所用,規格已比肩皇帝,就連各州郡進獻的貢物,也是先送到大将軍府,他挑剩下的,再送去內廷。

如此,還有什麽謀反的必要?

“不行,我要去找子上哥哥問個明白。”

“小姐稍候,奴婢這就去叫人備車。”惜悅一邊擦淚,一邊向外走去。

“來不及了。”

夏侯妍說着,一陣風似得從惜悅身邊掠過,到院中牽了影疾直出府門,策馬朝司馬府而去。惜悅和高迎娣來不及備車,亦各自騎了一匹馬在她身後追趕。

今日恰好是休沐日,司馬昭定在府中。夏侯妍如此盤算着,已經到了司馬府門口,顧不得通傳禮節,夏侯妍下馬直接沖到府門前,向第一個見到的守衛發問:“你家二公子,可在府中?”

那守衛原本想斥責她無禮,但擡眼認出是夏侯妍,立即低眉垂首,規規矩矩行了禮,“回小姐,二公子在府……”

話未說完,夏侯妍已拔腿沖進了府中,直奔後院司馬昭的書齋而去。守在書齋門口的張駿,見是她來,欲要行禮,被她止住,“你家公子可在?”

“回小姐,公子是在,不過,正在議事……”

夏侯妍只聽到“在”這個字,就大步推門而入,一邊推門,一邊喊着“子上哥哥,曹爽……”

一進門,屋內數雙眼睛齊齊看向她,夏侯妍的聲音戛然而止,只餘胸口一片劇烈起伏。

書齋內,司馬昭坐于上首,左右兩側各有三四位頂冠束帶的男子,左首矯然端方者,是散騎常侍陳泰;其側樸實穩重者,是尚書郎陳骞;右首俊俏風流者,是曾随司馬昭征蜀的參軍衛瓘。

其餘諸人,夏侯妍卻是不認識的。

眼前情形一時有些尴尬,夏侯妍只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進退兩難之間,衛瓘輕咳一聲,率先起身,“既然将軍有事,且容我等先行告退。”

說着,對司馬昭躬身行禮,施施然從門而出,其餘衆人也相繼起身告辭,很快,屋內就只剩司馬昭和夏侯妍兩個人。

司馬昭從座上起身,繞過寬大書桌走到她面前,面上全無被打斷議事的不悅,嘴角噙一抹淺笑,握住她左手,牽她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他自己則坐到下首,坐下時,将她左手握于掌中,輕放于膝上。

“子上哥哥,曹……”

話未說完,司馬昭忽而湊近,伸出一根手指,輕觸她左側臉頰,随即将那根手指送到她眼前。

修長指端,一根短短睫毛附着其上,似乎在微微抖動。

“阿妍生得白,這睫毛沾上臉頰,黑白分明,委實矚目。”

他目光灼灼,讓她一望進去,便如被牢牢吸住,再難移開目光。他今日穿一件磚紅色真絲袍服,比往日更添一分華貴之氣。兩人離得很近,這個距離,她幾乎能看清他紫棕色領口上的織物紋路,聞到他身上清爽的雪松氣息。

一時間心蕩神怡,幾乎忘了自己要說的話。

夏侯妍身子微微後仰,整肅了面容,再度開口,“子上哥哥,曹爽謀逆一事,是真是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