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誅族(下)

誅族(下)

“此事由司隸校尉主理,是真是假,自有證據來說話,阿妍說,是不是?”

司馬昭不答反問,說話間,仍将她左手握于掌中,輕輕摩挲着。

“禁軍已将多個府邸團團圍住,可見是證據确鑿了,是不是?”

他以問代答,她也有樣學樣。

夏侯妍想要抽回手,卻絲毫動彈不得,她擡眼瞪他,只見他面上一派雲淡風輕,與她對視的眼中,卻帶有三分笑意,寬大袖口下掩住的手卻在暗暗發力。

“阿妍說的不錯,司隸校尉現已查明,曹爽兄弟與黃門張當暗中勾結,意圖謀反,演習兵馬,約在三月起事。屆時,将推翻今上,擁立曹爽為帝。”

“這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夏侯妍連連搖頭,“曹爽縱有百般不是,可我不信他會謀反。”

“阿妍,”司馬昭将她兩只手捧住,迫使她看向自己的眼睛,“張當已簽字供認,丁谧、畢軌、何晏、鄧揚一幹人等皆已認罪。如今證據确鑿,證言證物俱已呈送陛下,只待廷議裁決。”

證據确鑿,只待廷議裁決。

夏侯妍只覺耳邊嗡嗡亂響,心如擂鼓,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

“若是……若是廷議裁決,會是什麽樣的懲罰?”

司馬昭放開她的手,緩步走到窗前,負手而立。窗外,一縷夕陽斜斜射入,打在他身上,令他的表情隐入一片耀目金光中。

從那金光中,傳來一句簡短回話。

“君親無将,将而必誅。”

夏侯妍垂眸,淚水滴落膝頭。是啊,還用問嗎?從古至今,“大逆不道”都是最重的罪名,非誅夷三族不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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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三族,乃是父母、同胞兄弟姐妹和妻室兒女這三類。

“仲達伯父曾指洛水盟誓,說只奪權,不濫殺,不傷宗親。”夏侯妍一字一句,言辭懇切,“子上哥哥,你忘了嗎?你們都忘了嗎?”

“父親起誓時,并不知曹爽有反意。”

司馬昭的語氣依然溫和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變化。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這句古語倏得劃過夏侯妍腦海,她搖搖頭,想把這個念頭從腦海中攆走。

退一步講,就算曹爽真有謀逆之心,可是蓉蓉畢竟是無辜的。

夏侯妍起身,走到司馬昭身邊,慢慢伸出一只手,攥住他一角袖口。

“子上哥哥,求求你,救救蓉蓉。其他人或許罪有應得,可蓉蓉是無辜的,她不該死。”

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夏侯妍也顧不得去擦,只是死死攥住司馬昭的衣角,“哥哥,求求你。”

夏侯妍哭求着,屈身就要往下跪,司馬昭長臂一伸将她攔住,又掏出懷中絲帕為她擦去眼淚。

“我雖不懂政事,但我知道,現在朝堂之事陛下都聽仲達伯父的,哥哥,你想想辦法,去勸勸伯父,勸勸陛下,好不好?蓉蓉與我情同姐妹,我不能眼看着她去死,我……”

夏侯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司馬昭将她攬在懷中,連連輕拍,又低頭拿絲帕輕柔拭去她眼淚。

“阿妍莫哭,且聽我說,此事,我已有解決之道。”

“如何解決?”夏侯妍擡頭,透過朦胧淚霧看他。

“我朝律法,凡出嫁女,則不在三族之列。”

“你的意思是,只要蓉蓉嫁了人,就可以免去死刑?”夏侯妍眼中迸發出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蓉蓉尚未出閣,就算現在開始談婚論嫁,也來不及。”

“況且,今時今日,誰又願意與謀逆之人結親?”

司馬昭搖搖頭,“不然,有人甘願。”

夏侯妍擡眸看他,兩人目光對視,她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哥哥是說,鄧忠?”

“不錯。我已于前日派人去汝南接鄧忠,如無意外,他今晚即可到城中,屆時,只要他拿出提前備好的婚書,就可将何蓉帶走。”

“此話當真?”

夏侯妍止住淚,追問他。

“自然是真。”

“子上哥哥,此事,你早就籌劃好了,是不是?你一早就想着救下蓉蓉,是不是?”

司馬昭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将下巴輕抵在她頭上,輕輕道,“我只是不願看見阿妍傷心。”

當夜,鄧忠果然如期而至,并如司馬昭所言,順利将何蓉帶出。

夏侯妍在洛陽城東門外數裏的一處亭子中,等待何蓉的到來。

約摸半個時辰後,馬蹄聲由遠及近,何蓉與鄧忠同乘一馬而來。

“蓉蓉。”

夏侯妍奔出亭外,何蓉由鄧忠扶下馬,甫一落地,便抱住面前的夏侯妍。

何蓉形容憔悴,兩只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顯然是哭過多次。

兩人拖着手,走到亭前一株老柳樹下站定。

“妍兒,此去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

何蓉語氣前所未有的凄涼,“兄長已是将死之人,在他死後,我便是徹底的孑然一身,沒有家了。”

“蓉蓉,別這麽說,鄧忠是忠厚可靠之人,此次他能前來帶你走,并将你與他的婚事告知天下,足見他對你用情至深,且是有擔當之人。日後他若待你不好了,我便去接了你來,咱們一同生活。”

何蓉聽到這話,露出一個勉強的笑,“有妍兒這句話,足矣。”

何蓉說着,向西走了兩步,遙望着洛陽城,城中燈火通明,城門巍峨高聳,那是她自小出生長大的地方。“我設想過很多次離開洛陽,嫁給鄧忠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是這般草率狼狽。他說,待回到汝南,必會補上三書六禮,給我一場盛大婚禮,可我已沒了那個心思。”

“妍兒,你信我兄長和曹爽謀反嗎?”

“我……”夏侯妍支吾了一下。她記得那一日,曹訓和曹曦也曾怒氣沖沖闖入司馬府,說司馬懿謀反,只不過證據不足,無疾而終。

而今情勢翻轉,曹爽亦被謀逆之名送上斷頭臺,誰能斷言這背後沒有司馬家的蓄意報複?

何蓉凄然苦笑,“妍兒冰雪聰明,自然也懂。事到如今,真真假假,已不重要。人人為勝利者高頌贊歌,誰又會為失敗者說話呢?”

“阿妍,我就要走了,有一句話,我不得不說。如今看來,司馬昭待你是極好的,他愛重你,所以願意擡擡手,留我殘生。我也知道,你自九歲起便對他一見鐘情,情根深種。只是人心易變,又恐登高跌重,妍兒,姐妹一場,我只望你好歹留一絲警醒。”

夏侯妍流着淚點頭,“我明白,蓉蓉,我都明白,你且放心去吧。記得寫信給我。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正始十年,廷議裁決,“曹爽、何晏、張當一幹人等,窺伺神器,結黨謀反,按律問斬,誅滅三族。”

時在新春,曹爽、何晏、鄧揚、丁谧、畢軌、李勝、桓範和張當八家,凡屬三族範圍內成員,共數百人,盡被押往洛陽城北之北邙山下,引頸就戮,血漫山野,染紅了初萌的草芽新綠。

曹爽門下官吏,則一律不究,官複原職。

當日,夏侯妍窩在榻上,心神不寧,想要讀書,左右讀不進去,不知不覺間,竟來到一處湖畔。

向北望去,湖面浩浩湯湯,不時有船只從遠處駛來,待到近前,卻見船只有大有小,其上各載有或多或少之人,有身着華服、頂冠束帶者,也有着粗布草鞋、挑擔持箕者,耄耋老人與總角孩童夾雜其間,人人面上都是一副驚慌不安之色。

湖邊有人守候,見船只到來,就幫忙停泊船只,指引船上人下來。奇怪的是,渡船而來之人,說得都是北方官話,岸邊接待之人既有說官話的,也有說吳語的。

魏吳之間一向劍拔弩張,兵防森嚴,只有偶爾商貿往來,但看眼前情形,不像是經商,倒像是逃難的。

夏侯妍便問身邊一位老者,“敢問老伯,這些人來此處做什麽?”

老伯以一種奇怪的眼光看着她,“逃命啊,北方被胡族占了,中原人士能逃的都逃過來了,聽姑娘口音也是北人,豈能不知?”

夏侯妍心中一凜,羌、胡一直被雍涼兵拒守于外,不久前羌王還幫着司馬昭擊退了蜀軍,老者這番話,從何說起?

“吳國怎願收留大魏逃難之人?”

“吳國?”老者冷哼一聲,“吳國早已亡了,鹹寧五年,武帝滅吳,華夏自此複歸一統。姑娘,老夫看你是吓壞了,快去找你家裏人,早早歇息吧。”

夏侯妍越聽越聽糊塗了,武帝,是哪位武帝?吳國亡了,華夏一統,這是不是意味着,蜀國也沒了?

夏侯妍沉思片刻,再問道:“老伯,請問今日是何年何月,哪朝哪代?”

這下,老者開始以一種悲憫的眼光看她,把她當成被戰亂吓得頭腦不清的少女了。“今為我大晉永嘉六年,洛陽陷落,天子被俘……唉,別提了,快些去尋你父母親人吧。”

“老伯,我再問最後一句,魏明帝曹睿,距今多少年了?”

“前朝舊帝,何須再提……”

老者的話還未說完,夏侯妍只覺周遭景物急速後退,又仿佛一股莫名力量将她牢牢吸住,迅速撤離此場景。她害怕地閉起眼,再睜眼時,四顧茫茫,天地間已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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