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陰霾
陰霾
醒來冷汗涔涔,額間一片冰涼,方知剛才乃是一場大夢。
夢中吳、蜀俱滅,就連大魏也被稱作“前朝”,莫非是百年身後事?又或者,這只是一場颠倒夢境,與現實全無關系。
雖然只是一場夢,但夢中情景歷歷在目,仿佛真切發生過一樣。尤其讓她在意的是,那老者說,胡族進犯,洛陽陷落,北方士族皆倉皇逃竄至江左。
還有,夢中所處朝代,叫做晉朝。
夏侯妍攥緊了手下的錦被。
惜悅抱着一疊新衣從外間走來,“小姐出了這麽多汗,定是做噩夢了,奴婢伺候您換衣服吧,免得着涼。”
夏侯妍點點頭,惜悅就走上前來為她剝下汗濕的裏衣,又換上一套幹爽新衣,另一邊,高迎娣已将溫水、毛巾一一備好,只待夏侯妍下床擦洗。
距離高平陵之變,已有半月,這半月間,朝廷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誅殺曹爽,翦除黨羽,又令其下諸官員官複原職,各安其位。
司馬懿這招恩威并施,将魏朝上上下下盡握于掌中。一朝天子一朝臣,權臣亦如是。如今,權傾朝野之人,由曹爽變為司馬懿,任朝中機要位置的,也大多替換為司馬家的門生故吏。
控制了京都之後,下一步,就是收回地方兵權。在曹爽八家的血将北邙山染紅後不久,夏侯玄回了洛陽。
夏侯妍記得,那是一個春日的傍晚,兄長從馬車上下來,身後一縷殘陽打在他背上,令他周圍散發出一圈耀眼光芒,兄長見到她和李氏,面上露出一抹清淡笑意,笑中幾分憂傷、幾分困頓,還有幾分釋然。
夏侯玄溫聲道:“夫人,妍兒,我回來了。”
今日這一幕,早在嫂嫂李氏預料之中,不是嗎?在曹爽剛剛被指謀反,司隸校尉着手調查時,李氏就曾說過,兄長快要回來了。
卧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夏侯玄與曹爽同為宗親,曹爽既滅,夏侯玄又怎可再掌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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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傳來消息,屯駐隴西的右将軍夏侯霸叛逃至蜀國。夏侯霸是兩人族叔,常年鎮守邊關,與他們往來不密,但畢竟有血緣關系。聽到這個消息,夏侯妍心中不由生出一片悲戚。
當夜,兄妹二人秉燭夜談,夏侯玄凝視着搖曳燭光,幽幽開口,“妍兒,仲權叔父在出逃前,曾來武威郡見我,勸我與他一同出逃蜀國。”
夏侯妍心中一凜,“兄長拒絕了他?”
夏侯玄點點頭,“于國,夏侯家世受國恩,我不能逃;于家,你和惠姑都在洛陽,我更不能走。”
“仲權世叔與蜀對戰多年,蜀國怎肯納他之降?”
“只因當今的蜀國皇後張氏,亦是我夏侯家後人。”
夏侯妍心中一動,“兄長所說,可是那位十三歲時出城拾柴,被張飛将軍擄走的姑姑?”
“正是她,張飛将軍愛重這位姑姑,娶為正妻,生下二女,其中一人,正是如今的張皇後。昔日叔祖夏侯淵戰死于定軍山,也是這位姑姑求情,将叔祖厚葬。”
生于亂世,身世飄零,縱然與夫君恩愛,到底是一生難回故土,與至親分離。想到這位姑姑的身世,夏侯妍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悲苦悵然。将士戰場搏殺,建功立業,各為其主,女子卻如菟絲藤蘿,只能于亂世中攀附夫君而活。
“想魏武起事之初,散家財、聚螢火,你我先人挺身而出、戎馬征戰,終助武帝統一北方,成就霸業。只嘆如今,宗親凋零,帝室衰微,我又是無能之輩,不擅戎馬,未立寸功,終究愧對祖先勳績!”
夏侯玄說到激動處,眼圈泛紅,灑下幾滴清淚。
“兄長休要妄自菲薄,人各有志,亦各有所長。兄長自幼不喜舞刀弄槍,卻是才高八鬥、名震京師,這說明我夏侯家不止有開國猛将,亦有驚世才子。先人若泉下有知,也會為兄長感到驕傲。”
“妍兒之言,聊慰我心。也罷,如今就任太常一職,更合我本心,唯願日後能随侍陛下左右,安度餘生。”
這次談話,兄妹二人默契得都沒有提起桓範的警告,為的就是不讓對方擔心。但夏侯妍始終記得桓範那句話,“若有一日,司馬家對曹爽發難,曹爽之後,就是夏侯家。”
如今所發生的一切,不正驗證了桓範的話?
夏侯妍如今,忽而有些怕見司馬昭了。自九歲萌芽的那顆愛戀之心,不知不覺竟蒙上了一層陰翳。
司馬昭身邊,圍聚起越來越多的人,他的政務越來越多,散朝後的宴席也是一場接一場。
羊徽瑜來府中看望過她幾次,也曾提醒她,若有空了該去見見司馬昭,如今多少人想把愛女美妾送到司馬昭身邊,她也該去宣誓一下主權。
“多謝姐姐好意提醒,只是,母親去世不久,我尚沉浸在憂苦之中,無暇他顧。”
羊徽瑜嘆一口氣,“你心裏,到底是有些怨他,是不是?”
見夏侯妍不說話,羊徽瑜拉過她的手,“女子以夫為天,你眼裏心裏只看着他就好。朝堂之事,不進則退,為妻者,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夫君郁郁不得志,是不是?等成親之後,你就能理解我的話了。”
以夫為天,像那位遠在蜀國的姑姑一樣,一世恩愛,卻也遠離父母兄弟。
“姐姐言之有理。不過,我還要為母親守孝三年,成親之事,且容後再議吧。”
轉眼又過數月,吳國在塗水發動軍事行動,三州刺史、太尉王淩上書朝廷,請求出兵伐吳,誰知其部将楊弘卻密報司馬懿,稱王淩伐吳是假,起兵反叛司馬懿為真,意欲推翻天子,另立楚王曹彪為帝。
接到密報後,七十一歲的司馬懿親自率軍讨伐,留長子司馬師鎮守京都,派次子司馬昭都督淮北諸軍事,率軍會師于項。
臨行前夜,司馬昭來府中看夏侯妍。
“阿妍從前是很關心我的。見我咳嗽便親自熬了梨水,日日送來。見我出征,恐我有失,甘願舍身相随。近來,卻是接連躲着我,不願見我了。”
夏侯妍低下頭,他說的不錯,司馬昭幾次來找她,她都推說身體不适,躲在屋裏不出來。
“哥哥如今身邊之人越來越多,個個都願貼身照顧、舍命相随,也不差我一人。”
話一出口,夏侯妍就有些懊惱,這話聽起來,怎麽有股子酸味。
司馬昭聽到後,勾唇笑了笑,走到夏侯妍身後,張開雙臂将她抱入懷中,俯在她耳邊低語,“我只要阿妍貼身照顧、舍命相随。”
嘴唇張合間,唇瓣堪堪擦過耳際,引她一陣輕顫。
“我既不是你的婢女,也不是你的下屬。且我向來不會照顧人。”夏侯妍身體僵硬,聲音也硬邦邦的。
“那換我來對阿妍貼身照顧、舍命相随,可好?”
司馬昭說話時,溫熱氣息噴在她耳後,引她心猿意馬,加上他語氣低緩,似誘哄、似呢喃,直攪得她心緒大亂,臉頰、耳後、脖頸全部紅成一片。
說起貼身照顧,不由想起那年随他行進在駱谷。她扮作服侍他的親兵,卻是一概不懂如何服侍人,反倒是他日夜為她梳發束發,就連端茶倒水之事,也是他為她做得更多些。
轉眼之間,從彼時至今日,已發生這麽多變故,生生令人生出隔世之感。
她掙紮了一下,想要掙脫司馬昭的懷抱,誰知反而被他抱得更緊。
“兄嫂在家,哥哥不可這樣無狀,快放開我。”夏侯妍低聲斥道。
“阿妍休要騙我,方才我入府門時,正遇上太初兄攜妻外出。”
謊言被立時揭穿,夏侯妍的臉更紅了。
“阿妍,明日一早我就要離開洛陽,歸期尚不可知。就讓我再抱片刻,好不好?我不會做任何逾矩之舉,我只想抱抱你。”
聽出他話中一絲哀求意味,夏侯妍雖沒有回答,卻是軟下了身子,不再僵硬抗拒。
司馬昭察覺到她的變化,心中喜悅,微微低頭,将臉頰在她頰側蹭了蹭,似是覺得不夠,如此反複輕輕摩挲幾次,終于發出一聲滿足喟嘆。
“今日方知,耳鬓厮磨是何等意趣。”
良久,才松開手臂,兩手輕按夏侯妍肩頭,讓她轉過來面對自己。
“待三年孝期滿,阿妍便嫁給我,可好?”
他目光灼灼,滿臉期待的看着她。夏侯妍終于忍不住,吐出心中疑問。
“子上哥哥,你們,會動夏侯家嗎?”
司馬昭眼中波光浮動,他怔愣片刻,唇角笑意加深。
“阿妍何出此言?”
“大司農,不,桓範之前曾來提醒兄長和我,他說,若有一日,司馬家對曹爽發難,之後,就會輪到夏侯家。”
眼下,桓範的預言,已實現了一半。
司馬昭垂下眼眸,再擡起時,眼中隐有淚光浮動。
“我愛重阿妍,欲娶阿妍為妻,結百年之好,又如何忍心動你兄嫂,使你傷心?”
“若有那一日,縱是違背國法,悖逆父兄,亦不敢相負于阿妍。”
“哥哥別說了……”夏侯妍嗚咽着撲到他懷中,低聲啜泣。
她曾是那麽毫無保留的、熱烈的愛着他,如今卻因朝堂紛争,心緒日漸複雜。得勢的司馬家,失勢的夏侯家,權勢變幻終究在這段感情上投下了一絲陰影。
翌日,司馬昭帶兵出征。不久前線即傳來消息,司空王淩自知不敵司馬懿,已出城投降。司馬懿納其降,收繳官印和儀仗。在押送王淩一行回洛陽途中,王淩自知難免一死,選擇服毒自盡。楚王曹彪亦被迫自盡,親屬流放平原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