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劫持(上)

劫持(上)

三根線香插入香爐,袅袅煙霧自頂端飄出,蜿蜒逶迤飄向大殿高處。

夏侯妍微閉雙目,雙手合十後高高舉起,輕觸額頭,雙膝跪于蒲團之上,然後起身,如此反複三次,方算行完一個跪拜之禮。

這是母親去世後,她第一次來白馬寺,請寺中高僧為母親立了往生牌位,又請僧衆為北邙山亡者做了法事。

寺中慣例,為亡者做法事要寫清亡者姓名及生辰,但這次,遵照夏侯妍的囑咐,木牌上只寫了“故友”雲雲。

無論哪朝哪代,凡是犯了謀逆大罪的人,都不可能立牌位,夏侯妍無意與此抗衡,只是一想到曹爽等人被株連的族人中,總有無辜之人,不免唏噓哀嘆,想為他們上一炷香、做一場法事。

且她還存有一縷私心。人都說殺孽太重,終遭反噬,一想到司馬昭如今又赴戰場,刀劍無眼,夏侯妍就怕他受傷。

拜完寺中最後一尊佛像,夏侯妍扶着惜悅的手起身,不免自嘲一笑。自己向神佛求了這許多,再看看寺中摩肩接踵的信衆,若每人都像她一樣有諸般所求,也不知神佛能否忙得過來,一一答應。

前日高迎娣家中來了消息,說是她父親病重,思念女兒,想要見她一面,夏侯妍就遣她回鄉,并送她許多銀兩,囑咐她讓父親安心養病,讓幼弟專心讀書。高迎娣感激涕零,抹着眼淚離去,臨行前給她叩頭不止,說,“小姐,迎娣三日即返。”

考慮到旅途安全,夏侯妍另撥了一輛馬車并府中兩個侍從去送她。

因此,這一日來白馬寺,陪在夏侯妍身邊的只有惜悅一人。對了,寺門外還有靳越守着。

曹爽伏誅後不久,司馬昭安排在夏侯府門外的守衛果然如約撤走,但靳越依舊負責夏侯妍個人安全。夏侯妍也很奇怪,平日在府門口也看不見他,但只要她外出,靳越必定會立刻出現,随侍左右,護她安全。

夏侯妍也曾提出,他不必如此,但靳越說這是司馬昭的命令,若他做不到,便只有提頭去見主人。夏侯妍不想他為難,就随他去了。

今日進白馬寺,夏侯妍覺得他身上殺伐之氣太重,且寺中不可帶兵器,便囑他在寺門等候。對于夏侯妍的要求,靳越無有不應的,但為了确保她的安全,靳越還是悄悄潛入寺中,藏身于一棵古樹上,密切注視着寺內的動靜。

從正殿出來後,夏侯妍帶着惜悅去了清涼院,這是正殿後的一處小院,古樹參天,來人較少,頗為幽靜。夏侯妍靜立在千佛壁前,瞻仰壁上佛跡。

壁前并無他人,只有一個和尚俯身在一處石桌上臨摹作畫,長長的畫卷拖在地上。他時而擡頭看石壁,時而低頭勾勒丹青,夏侯妍被吸引住,忍不住走近兩步,見那和尚筆下所畫,并非面前的千佛壁,而是壁體最下方牆角處的一排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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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畫得專注,夏侯妍便靜靜看着,只見一支普通的畫筆在他手下有如神助,輕勾慢抹,線條交彙,便是一副栩栩如生的畫像。

畫完最後一筆,和尚擱下手中畫筆,輕拭額間薄汗,這才意識到夏侯妍站在身邊,立刻合掌行禮。

“阿彌陀佛,見過施主,方才一心作畫,竟未留意施主在側,失禮。”

夏侯妍也合掌回禮,“阿彌陀佛,師傅妙手丹青,今日得見師父畫跡,乃我之幸,只是不知師傅所畫是何故事?”

和尚擡起頭來,夏侯妍這才發現,這是個極年輕的和尚,與她年齡不相上下,俊眼修眉、膚白如雪,眉宇間含幾分溫柔飄逸之氣,一身暗灰色粗布海青,穿在他身上卻透出一絲貴氣。

“這是佛本生的故事,這裏”,和尚指着畫卷最右側一只雙角亮如白雪的鹿說,“這是在恒水岸邊救起人命的九色鹿,它令不守信諾之人臉上生出癞瘡,”說着,他将手向左移,“這是舍身飼虎的薩埵王子,他舍棄自己的肉身,救了快要餓死的老虎一家。”

“這裏,是屍毗王割肉飼鷹的場景。天界帝王帝釋天為考驗屍毗王的善心,化身為鷹,向屍毗王讨要肉吃,屍毗王不忍獵殺他物,便割下自己的腿肉給他,帝釋天連稱不夠,直到屍毗王将自己整個獻出。”

夏侯妍聽得入神,“為何這類故事統稱為’佛本生’?”

“本生,乃是佛經的十二種體裁之一,佛本生記錄的就是佛在降生成佛之前,生生世世經歷的諸般輪回事跡。”

頭頂樹叢間有枝葉響動,惜悅警覺擡頭,見是幾只飛鳥撲棱棱自濃蔭中飛出,這才放下心來。

“看來,無論哪一世輪回,佛陀都秉持舍身救人之心。”

和尚點點頭,“肉身易壞,舍之,方能成佛。”

舍之,方能成佛,一個”舍”字,卻是知易行難。就拿她自己來說,一想到要舍棄母女之情、朋友之誼,還有,對司馬昭的喜愛,都是難以做到的。

想到這裏,夏侯妍輕嘆一口氣,随即端正面容,對和尚合掌,“今日有幸,聽了師傅許多教誨,尚不知師傅法號,還請賜教。”

和尚亦合掌行禮,正欲作答時,一名小沙彌端了幾杯茶水過來。

“施主、師兄,請用茶。”

和尚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夏侯妍謝過和尚和小沙彌,與惜悅各端起一杯茶,輕酌一口。

“此茶出自後山茶樹,雖不比宮廷禦貢,自有一番清爽樸素之味……”

這是夏侯妍在阖眼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接着,她就失去意識,陷入一片空茫境地。

視線中,出現一點瑩瑩火光。

接着,眼皮不受控制的合上,又陷入一片漆黑。

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一點火光由遠及近,漸漸變得清晰,這才看清,火光乃是桌上的一盞油燈,燈下,還有一人,手中執筆,正伏案作畫。

畫者青白色的頭皮異常矚目。

夏侯妍将視線移開,這是一處簡陋的房間,除了她身下的床,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土牆四壁沒有窗,僅在桌子所靠的一面牆上,挂着一把弓箭。

床頭三尺遠處,有溫潤月光傾瀉而下,将地面照出一片白。

她曲起一臂,想撐起身子,耳中傳來嘩啦啦鐵器響動,低頭看去,這才發現,自己左臂上,赫然扣着一塊一尺寬的沉重鐵環,鐵環之上連着鐵鏈,鐵鏈的另一端牢牢鎖在牆上的一處粗大鐵釘上。

“你醒了。”

聲音自桌邊傳來,平靜無波,像是友人間寒暄“吃了嗎”一樣自如。夏侯妍一時怒從心起,用盡全身力氣去扯臂上鐵環,掌心被磨得紅腫生疼,鐵環紋絲不動。

“沒用的,縱是最勇猛的武将,也難以徒手拆此鐵環,更何況你一個閨閣女子。”

“這藥易致人口幹,先喝點水吧,你右手邊有水囊。”那人頭也不擡的說着,手中畫筆不停。

夏侯妍低頭,右手邊果然放着一個鼓鼓的水囊。方才就覺得口幹舌燥,想來對方既留自己性命,應該不會再費周折在水中放毒,就擰開水囊蓋,大口喝下水。

冷水如甘霖,滋潤幹燥喉嚨,喝下後,頓覺全身松快不少,她擡手,用袖口擦了下嘴角。

“你到底是誰?将我綁來此處,有何目的?”

“噓,夏侯小姐稍後片刻,待我畫完這幅畫,再來答你。”

他頭也不擡的回她,手中筆不停,依然在專注做畫。

夏侯妍心中迅速思考着,對方用迷藥将自己綁來這裏,沒有立即殺掉她,有幾種可能的情況,一是以自己為要挾,鉗制他人,一是将自己轉賣,求財,還有一種,則是有變态的癖好……

她頭皮一陣發麻,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就在這時,桌前的男人放下畫筆,起身緩步走到她面前。如果她沒看錯,他臉上似乎還帶着三分笑意。

他走到她面前,坐在床邊,夏侯妍立刻向後縮了縮,直到背抵住凹凸不平的土牆面。

“不必這般害怕,我也未必會要你性命。”

這話說的不明不白,夏侯妍不願細想,沉聲問他,“我的侍女在哪裏?你把她怎麽樣了?”

“被鐵鏈拴在這裏,還想着自己的婢女,真不愧是,叫我一見鐘情的女子。”

他說着,便伸出一只手,想要觸碰她臉頰,夏侯妍立刻別過頭,眼中厭惡盡數流露。

“你就這般厭惡我?”

他低頭,凝視自己雙手,半晌,唇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是我糊塗了,我已将你綁到此處,還能奢望你對我有何好顏色?”

“放心,你的侍女對我沒用,她只是暈了半日,想來已被寺中僧人發現,送回夏侯府。倒是跟在你身邊的那個侍衛,讓我的人頗費了些功夫。他武藝高強,以一當十,若不是我提前謀劃,或許今日并不能成功。”

說話間,他低頭垂眸,慢慢翻轉自己的手,像是在細細端詳一般。

“靳越……靳越怎麽樣了?你把他怎麽了?”

他盯着她,“據我所知,那婢女自小跟随在你身邊,你關心她,可以理解,但這個侍從,卻不是你府中之人,你緊張他的安危,又是為何?”

“莫非,只因是他的人,所以你便愛屋及烏,關心他生死?”

這個他,毫無疑問是司馬昭。

夏侯妍注意到,說這句話時,這個僞裝成和尚的綁架犯,眼中流露出切齒之痛,她瞬間明白了對方将自己綁來的目的。

“你要用我來要脅子上哥哥,是不是?你到底是誰?為什麽這麽做?”

那人忽然站起來,立于床前,居高臨下的看着她,身後油燈火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後面牆壁上,影影綽綽,飄搖不定。

“子~上~哥~哥~”

他一字一字重複着她的話,唇齒間溢出呵呵笑意,這笑聲忽然轉大,他竟仰頭狂笑了數聲,直笑到眼角沁出淚水。

他大步走到桌前,将方才做完的畫拿過來,遞到她面前展開。

畫中,一位妙齡少女穿常服坐于馬上,左手持弓,右手拉弦,手中箭矢已射出,插入遠處一輛豪華馬車的車輪邊。

馬兒受驚,車上三位滿頭珠翠的貴婦人亦吓得花容失色,馬車正前方,一個跌倒在地的幼童,則被母親扶起,緊緊抱在懷中。

這幅畫畫功了得,只消看一眼,便入如畫境,耳邊仿佛能聽到貴婦人驚慌失措的聲音,還有那懷抱幼子的母親的悲泣。

夏侯妍腦中轟然一震,擡眸去看立于面前的男人,語氣艱澀。

“你,你怎會……”

“我怎會知道此事?畫出此畫?很簡單,你射箭救人,吓走曹爽兄弟的姬妾時,我就在旁邊。”

男人說着,俯下身子,一手撐在床榻上,平視着她。

“從前,我只愛做畫,畢生所求,不過寄情山水,逍遙一世。功名利祿,美人香車,我全無興趣。但甫一見你,便令我心折,我當時就想,此生若無這般女子相伴,山水也會失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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